第12章
作者:
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16:07 字数:3090
从金紫大京班大门转到后面,从侧门攀上一层楼梯,才是庆昌班暂时的住处。
“到哪里去了。”柳方洲正跟着戏班忙忙碌碌筹备着晚上的演出,看到杜若招呼了一声。
“陪洪珠师父去做旗袍来着。”杜若把自己抱着的布匹卷儿抬了抬,“还买了胭脂水粉,布料花色也新鲜。”
“来都来了,怎么不给你自己也做身衣服去。”柳方洲伸手想帮他拿,被杜若侧身躲了过去。
“我拿得动。”杜若说,“——衣服足够穿,没什么想做的。”
柳方洲上下打量他。沪城这时天气郁热,杜若早早换下了夹袄,只穿了一件素白长衫,袖口和领口做了浅绿色缘边,柔软的布料平整地坠在身上。除了领口下面简单的盘扣,半点装饰也没有。头发也只是简单剪齐,瞳孔漆黑如墨。
“单单只是够穿,可没什么意思。”柳方洲很快移开眼睛,轻咳一声说。
杜若不明所以,也没有细想,嗵嗵跑上楼放下买来的布料,听洪珠安排了几句,又嗵嗵跑下后台来准备演出。
“白桃花自己单独的一间妆室,两个妆师,琴师也自己带。”道琴悄悄对师兄师姐说,“好大的排场。”
三春班为白桃花安排了专门的跟包仆从,把两箱头饰衣装抬进了后台。她的行头也是巧思迭出,多用洋布花边点缀,与普通的戏服大不相同。
“别挡道!”
李叶儿绕在门口悄悄看白桃花的衣装,被气指颐使的仆人推了一跟头。
白桃花留意到门口的动静,只是淡淡皱了皱眉。
“哈巴狗戴串铃……”道琴跟在李叶儿后面,小声嘀咕着,“真拿自己当哪门儿大牲口了。我呸!”
“得了。”杜若急忙把两人拉回来,“何必贴人家冷脸呢。小叶子你也别羞——不许哭!他看不起人,你哭什么去?”
横生的小小枝节并没有阻碍什么,前台试弦试灯,后台化妆开嗓,茶客纷纷落座,庆昌班在金紫大京班的第一场戏即将鸣锣开唱。
杜若照例先为柳方洲化了妆,自己打扮起青蛇的短衣装束。白蛇青蛇在《金山寺》里都戴绸布搓成的额子,装饰比平时要少,省力一些。
不过——柳方洲偷眼去看,杜若正背对着他,低头穿蓝底红穗的绣鞋。青蓝色的戏服上装饰着桃红花朵,同色的彩绸勒出一把窄窄的腰来。
“这是你第一次上台演水斗吧?”柳方洲靠近过去,伸手帮杜若理了理绸布。
如今他也不再像初次登台时一样,怕得拧着细细的眉毛只是发呆了。
“是。”杜若穿好鞋,在地上踩了踩,“——这双还是不合脚。”
“你之前常穿的那双呢?”
“给道琴了。他个子更小。”
“这可不能凑合,你这一场武戏占大头。”
“还是去找孔师父拿那双旧一点的。”杜若说着把脚尖勾着的鞋甩下去。
“我去吧。”柳方洲说。
“不用啦。”杜若趿上自己的布鞋急急忙忙跑走。
杜若年纪长大,身量也见长,班上公用的行头多有不合身,只能磕磕绊绊用着,他也不在意。
换了鞋回来,杜若嘴里叼上了好大一块蝴蝶酥。
“……胭脂都画好了,又吃东西?”柳方洲笑了一声问。
杜若歪过头,抬抬胳膊示意他帮自己拿下绣鞋,自顾自拿毛巾擦了手,拿下嘴里的蝴蝶酥才回答他。
“洪珠师父刚买回来的点心。又酥又香好吃极了——只是我刚才两手拎着鞋,没给师哥你也拿一块,或者——”
杜若匆匆住了口。
“或者什么?”柳方洲等着上台,百无聊赖地伸着懒腰。
“没有。”杜若嘟囔了一句。
说话间他回头找了帕子,揩去嘴上亮晶晶沾着的糖粒,重新拿出胭脂来画唇。
原本自然而然要说出来是“或者我掰一块给师哥。”只是看着桌子上放着的,自己咬出来好几个齿印的点心,当然说不出口了。
总还是奇怪。有时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于是频频拒绝师哥日常时的帮助,也会因为过于亲密的接近而脸红。
师哥和别人不一样。在海船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只是原因他还要想想。
也许是平日里形影不离,戏台上总是恩爱夫妻,有些举动不自觉地逾矩。比如,要是让他分一块点心给道琴,他一定万万不情愿。
一定是这样。只不过——
“杜若?”柳方洲敲敲他的脑袋,“还画呢?”
杜若猛然醒觉,一边出神一边画出来的嘴唇浓得过分,红彤彤的扎眼,仿佛一个蛇性未改的小青,要上台把法海生剥活吃了一样。
“想事情……”杜若赶紧找帕子蘸了水,匆匆忙忙给自己改妆。
“不用急。我帮你把剑拿来。”柳方洲转过身,替他把头饰整理了一下,“还要喝点茶吗?”
“不用了。”杜若最后封上唇底一笔。
算了。
提醒他上台的小锣嗵嗵响了起来。
干什么多想,只是这样就很好,什么也不用变。
第17章
杜若生日那天,正好是夜场的戏。
整一上午的空闲,杜若的懒觉还是没睡成,一大早就被柳方洲揪了起来。
“师哥……”杜若睡眼惺忪地扯着被子。
“快醒醒。”柳方洲声音里带着两分笑意,“今天是谁的生日?还睡呢。”
“噢。”杜若终于醒了神,还是慢腾腾地掀了被子,“晚上还要演出呢。”
“你十七岁生辰是另一码事。”柳方洲向他手里递了个油纸包。
“什么呀?”杜若揉了揉眼睛,伸手去扯纸包上的细线。
“礼物。”柳方洲搓了搓手,期待地看着杜若的脸。
展开纸包,杜若垂着的面孔一瞬间被泥金的扇面照亮。
“………”他惊讶地睁圆了黑珍珠似的眼睛。
一把金丝竹骨的泥金扇。正面是叶子托出来朱砂红的牡丹,反面是芰荷色的水波衬着莲叶莲花。扇缘清晰整齐,展开时声音利索爽利。
“想到你的扇子总是不趁手,找沪城的手工师傅做了一把。”柳方洲伸手摸一把杜若发丝柔软的发顶心,“可还喜欢?”
“太贵重……”杜若用手指细细摸着扇面上的工笔线条。
“嗐,和我客气什么呢?”柳方洲的手掌在他发心停住,笑着说。
杜若把扇子按在胸口,欢欢喜喜地反复着看。
“寿星公还不来吃长寿面?——呦,黏乎着呢?”
房门被项正典嗵一声推开。
杜若飞快地躲开柳方洲抚着他头顶的手,两人各自背过了身。
“杜若,送你的。”项正典抛给杜若一只铜衣扣,“给你别戏服上的腰带用。可更要好好练功,早上也少睡懒觉!”
“多谢项师兄。”杜若匆忙答道,没有再回头看自己师哥,赶紧跑下了楼。
“杜若生日,准你一天假,今晚不排戏了。”还没走下楼梯,孔颂今就堆笑回头看他,“可别在海上大世界逛花眼啦。”
杜若不好意思地点头。只是今晚柳方洲挂三牌演《长坂坡》,他是说什么也要看的。
张端也走过来,往杜若手里塞了一个红包。
“我和李玉给你的。”他说,“买点爱吃的。你这小身板,想唱成角儿还得长点个子才成!”
杜若自然又是一番感谢,回头再谢李玉。李玉坐在门边闷头擦自己的皮鞋,只是点点头。
供庆昌班短住起居的正厅八仙桌上,正放着早饭点心。洪珠穿着一身青草色的斜格纹旗袍靠在桌边,端着自己的豆浆招呼了杜若一声:“再不吃,你的长寿面可要搅不动了。”
“咱们班里的师傅没跟来,这面是你师父我亲自抻的。”看杜若坐下,她拍下双筷子说,“要是盐重了面粗了,可不准讲啊!给我吃了。”
“那怎么敢。”杜若抱住面碗向她笑,“还得多谢多谢师父。”
洪珠的面确实做得粗细不均,面汤里结结实实窝了两只荷包蛋。
“快尝尝。”洪珠向他一扬下巴,“道琴他们几个怎么还不起?面煮多了几碗,叫他们也来——方洲自己盛一碗去。”
项正典应一声,又噔噔上楼揪道琴起床去了。
“我也沾光尝尝洪师父的手艺。”柳方洲挨着杜若坐下。
厅边窗户半掩,清晨时的沪城街上车辆稀疏,熏风舒缓。楼上一阵响动,项正典与道琴一前一后追着跑了下来,道琴嘴里还讲着从报童那里听来的官场新闻,被洪珠点着鼻子训。
难得安宁惬意的早上。杜若慢慢吃着自己的面,想让这一早过得慢些。
看他喝光了面汤,洪珠从碗柜顶上拿下一个纸盒。
“你玉青师父和我送你的,他一早出门去了。”她把纸盒放到杜若面前,“穿穿看,合不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