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沈家
作者:
蓝桥风月 更新:2025-09-01 14:10 字数:6385
春节将至,京城的年味却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肃穆所冲淡。越是临近重要的节日,某些区域反而越是透出一种异样的平静。西郊的沉家小楼,便是如此。
傍晚时分,天色早早暗了下来,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但屋内却灯火通明,暖意盎然,与外面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沉母周玉珠系着一条浅蓝色的碎花围裙,正从厨房方向走来,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盛满藕汤的紫砂铫子,铫子的外表被常年烟火熏得有些发黑发亮。铫子里是从下午就开始精心煨制的湖南莲藕排骨汤。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莲藕的清甜气息,随着脚步的移动在餐厅里弥漫开来,瞬间勾起了人最原始的食欲。
除了铫子里的藕汤,桌上还摆着几样精致的家常菜:一条清蒸鲈鱼,鱼身完整,淋着亮晶晶的豉油,点缀着葱丝姜丝和红椒丝,寓意“年年有余”;一盘腊味合蒸,地道的湘西风味,腊肉腊鱼蒸掉了多余的油脂,散发着烟熏特有的咸香;蒜蓉菜心碧绿清脆,爆炒黄牛肉色泽红亮,一桌子都是硬菜,显然是为了犒劳难得回家的儿子。
看到母亲端汤过来,沉聿立刻起身,动作熟练而自然地将桌上的碟子向旁边挪了挪,为那个散发着热气和香味的紫砂铫子腾出最中心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是家里多年饭桌上的习惯,几乎成了肌肉记忆。
“来来来,快趁热喝,煨了四个多钟头咧,这藕特意搞回来的,洪湖的九孔粉藕,炖得烂烂的,排骨也脱骨了! ”周玉珠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忙碌后的红晕,声音洪亮,带着显而易见的开心。往年这个时候,儿子沉聿早就去了普陀山还愿,家里就她和老沉两个人,冷冷清清。今年儿子虽然搬出去住了,回家次数越来越少,总推说工作忙,但至少年关底下回来了,她心里就舒坦了一大截。
她年轻时是文艺兵,后来转业到大学教书,如今退休在家,身上依旧带着那股子艺术工作者特有的利索劲儿,围着围裙,头发也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沉父沉卫东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绒家居服,坐在主位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文集,似乎在看,又似乎没看, 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脸色不太好看,从沉聿进门起就没露过笑脸,周身笼罩着一股低气压。听到妻子的话,他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屋内有些热,沉聿扯了一下黑色羊绒衫的半高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些许疲惫。或许是连日来耗费了太多心神,回到家,面对熟悉的环境和母亲关怀备至的目光,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些。
“哼,还知道回来吃饭。”沉父终于忍不住,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愠怒。他放下文件时,动作比平时稍重了一些,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沉母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她放下铫子,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开腔:“卫东同志,你板起个脸给哪个看喏?我屋里伢难得回来七(吃)顿饭,你是要搞三堂会审还是哪样?大过年的,屋里要有点热气,莫搞得像你办公室一样冷冰冰!”
沉父在外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在老婆面前,尤其是在涉及到沉聿的问题上,往往没辙。他被妻子一顿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嘟囔了一句:“慈母多败儿…就是平时太由着他性子…”但声音很小,底气明显不足。他最终还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青花小汤碗,递过去。
沉母白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碗,反而捉起沉聿面前的碗。她先给沉聿盛了满满一大碗,里面堆满了粉糯的藕块和炖得酥烂的肋排,嘴里念叨着:“多喝点,看你最近都瘦了,工作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轮到给沉父盛时,她熟练的用长柄勺子一圈一圈荡开撇油,然后舀了一勺,正要再撇油的时候,沉父咂着嘴小声提醒:“不用撇那么干净,多搞点油,香……”藕汤面上浮着的那层金黄喷香的荤油,才是藕汤的灵魂所在。
沉母动作一顿,立刻用勺子背轻轻敲了一下他的碗边:“哎哟,还多搞点油,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你开年还想再去医院住半个月是不是?”沉母是湖南人,即使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一口湘音依旧未改,数落起人来像刚出坛子的酸辣蕌头,又辣又脆。
沉父夹起一颗酸辣蕌头,一边嚼着,一边讪讪地嘀咕着:“一点点油,又不碍事……”
沉聿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看着父母之间这平凡的互动,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突然希望这顿饭能吃得再久一点,这种掺杂着唠叨和关心的温暖,是他身处外面那个冰冷复杂的权力场时,极少能感受到的。
吃到一半,母亲貌似不经意地给沉聿夹了一筷子腊脆骨,语气随意地开口:“儿子,说起来,你大姨前几天打电话来了,说他们单位那个王司长家的姑娘,叫王什么来着……哦,王婧,刚从中办那边交流回来,调回部里了。他爱人跟我挺熟的,我见过一面,小姑娘出落得蛮标致,文文静静的,学历也好,北外毕业的高材生咧。你看你年前哪天得空,约出来喝个咖啡认识一下,就当交个朋友嘛。”
沉聿夹菜的筷子瞬间顿在了半空中,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声音硬邦邦:“妈,我说过了,我不相亲。”
沉母夹菜的筷子没停,又给他碗里添了一筷子鱼肚子肉,语气依旧温和,却透着不容反驳的韧劲:“那你外面交的那个女朋友嘞,谈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吧。什么时候带回家给妈妈看看?妈妈要求不高喏。”她放下筷子,看着儿子,目光里有关切,也有不容退缩的坚持,“妈妈要求不高,有个正经工作,身家清白的好孩子就行。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飘着算怎么回事?”
沉聿放下筷子。
正经工作,专指公务系统,事业单位或者大型国企,其他一律算作“不正经”。身家清白,这意味着家庭背景简单,父母最好是体制内或知识分子,历史清楚,没有乱七八糟的海外关系或经济纠纷,否则意味着“不清白”。这看似开明的条件,实则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就是顾涵来了,也未必能完全符合这个标准。更何况是个书都没念完就出来打工的张招娣。
不,来历不明,是不是张招娣还两说呢。
沉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低下头,选择了沉默。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一种无声却坚定的拒绝。
餐桌上的气氛刚刚回升的温度,瞬间又降至冰点,只剩下那铫子藕汤还在固执地散发着热气。
沉母眼底闪过失望,但终究没再逼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先吃饭吧。”
接下来的饭桌,安静得只剩下咀嚼声和汤匙碰碗壁的轻响,方才那点短暂的温馨荡然无存。
***
饭后,沉母指挥着保姆收拾碗筷。沉父用毛巾擦了擦手,看了沉聿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你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沉聿的心微微一沉,知道这是躲不过去了。
沉父的书房很大,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红木书柜顶天立地,里面塞满了各种大部头的理论着作、政策文件汇编、历史传记和一些内部刊物。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摆在窗前,上面除了一台液晶显示器,最显眼的就是一面小型国旗和一部红色的内部保密电话。空气中有淡淡的优质烟丝气味。皮质沙发看起来坐感并不舒适,更像是用于正式谈话的摆设。
沉父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沉聿依言坐下,身体不自觉地有些紧绷,微微低着头,像小时候每次被叫来训话时一样。
沉父没有立刻开口,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特供香烟,抽出一支,在桌面上轻轻磕了磕,然后用一个老式的镀金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有些严肃的表情。
他开口,声音在烟雾中显得有些缥缈,“你哥,前几天来看我,跟我聊了聊。”他目光透过烟雾,落在沉聿身上。
沉聿的头皮有些发麻,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江贤宇跟父亲说了多少,是怎么说的?他站在书桌前,低着头,像小时候挨训一样,没有接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抢了江贤宇的女人,最后却发现可能是一场骗局,这在家风清正的沉家会被算作丑闻。而他在背后对江贤宇使过的一些小绊子,更是难以启齿。
在父亲心里,向来更偏爱那个处事圆滑的江贤宇,会无条件地相信江贤宇的话。
沉父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从小到大,沉聿在他面前就是这幅德行!比起这个跟自己总是隔着一层的独生子,他确实更喜欢老婆家那个大外甥。贤宇那孩子,聪明大气,又懂得分寸,虽然也有脾气,但至少不会像沉聿这样,见了他就跟见了阎王似的,问十句答不出一句整话。
想起早年在外省任职,常年把沉聿寄养在京都的岳父家,而江贤宇则一直跟着大姨夫的工作调动转学。大姨夫工作忙,周玉珠女士怕外甥没人照顾,总把孩子接家里来吃饭,这样算来,江贤宇大部分读书的时间都跟在沉父身边。
沉父心里不是没有过比较和遗憾。或许潜意识里,他是真的更希望江贤宇是自己的儿子。
“你哥帮你说了不少好话,”沉卫东压下火气,尽量让语气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沉聿心上,“说你也是被人蒙骗了,吃了感情的亏,年轻人嘛,经验不足,找了人家的道。”
他弹了弹烟灰,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但是沉聿,你不是小孩子了!你现在也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干部,肩膀上扛着责任,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怎么还能在这种男女关系上栽这么大一个跟头?你的政治敏锐性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是你哥提前发现了苗头,把事情摁了下去,你想过后果有多严重吗?政治生命还要不要了?沉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后怕的愤怒:“就这,你还在台下搞那些小动作,想着怎么算计你哥哥。你以为你那些心思,别人看不出来?”
沉聿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震惊和强烈的不服。凭什么这么说他,他难道不是为了沉家,江贤宇可不姓沉!
“收起你那些不上台面的心思!”沉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晃了晃,“你哥不跟你计较,那是他念着兄弟情分,顾全大局,不代表他不知道,更不代表别人都是瞎子!”
多年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冲垮了沉聿的理智。他憋着一口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姓江,我姓沉。江别鹤跟沉浪还能算一家人?”
这话一出口,书房里瞬间死寂。
沉父明显愣了一下,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脑的话是在说什么。他先是愕然,随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没绷住笑了出来:“你倒是自诩沉浪了,那你给我找出个朱七七来瞧瞧?”这一笑,奇异地让书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跟你哥是嫡亲的表兄弟,血脉关系是能随便割断的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不用我再说吧。”
江贤宇的母亲,也就是沉聿的大姨,周玉珍女士和周玉珠女士是双胞胎,周家这一代没有舅舅,沉聿和江贤宇又都是独生子。而江贤宇在江家内部跟二叔江宏远一派斗得你死我活,跟两个堂妹关系疏远近乎仇敌。因此,从血缘和现实利益来看,江贤宇和沉聿确实是彼此最亲近的兄弟,最应该互相扶持。
“让你做事要沉得住气。你哥他自己创业打拼这么多年,产业做得那么大,盘根错节,早就习惯了自由自在,怎么可能再回来按部就班地坐班?他以后在这方面的资源人脉,他接手不了的东西,不给你手里,他能放心给谁?交给那个陈家的通信兵?”
沉聿嘴上没有反驳,但心里却在冷笑:太小看陈明了,那是江贤宇真正的心腹臂膀,比他这个隔着心结的表弟不知道亲多少倍。这话不过是安抚和画饼罢了,谁信谁是傻子。
沉父看穿了他的不服,知道一时半会儿很难扭转他的想法,便决定结束这次谈话,下达最终指示:“你哥有一点说得对,你是该成个家了,收收心,有个稳定的后方,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大姨介绍的那个小姑娘,王婧是吧。我跟你妈仔细研究过了,很拿得出手,人上进,现在在发改委下属的研究院工作,跟你专业也算对口。虽然没有什么背景,但是家世清白,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知识分子。你明年很关键,必须要动一动,争取把‘副’去掉,乘着风口往上走。个人生活稳定下来,政审的时候不容易吃亏,也免得有人拿你私生活做文章。”
他停了停,努力想贴近年轻人思维,但开口却略显笨拙和过时:“你又不是真的沉浪,总不能一直跟那些来路不明的白飞飞裹不清楚。”
原来如此。这场突如其来的相亲,背后是江贤宇在推波助澜。
沉聿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爸,您还真是……熟读古龙名着,很时髦啊。”
沉父以为儿子在夸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强自镇定地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哼!少贫嘴!你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跟你妈说说,我们也不是不开明。只要女孩子自身条件过得去,正经人家出身,我们也不是不能接受。”
沉父确实是没听出来儿子在讽刺他,反而心里有点小得意,幸好这两年退居二线养病在家,时间多了,陪着老婆追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不然今天还真接不住儿子的招。
***
齐安并没有休息。他坐在办公室里,周围是堆迭如山的卷宗和闪烁着各种信息的电脑屏幕。面前的屏幕上,不是案子的资料,而是一系列关于某个地点的网页搜索和内部系统查询记录。
【雨崩村,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云岭乡西当村下辖自然村,距县城升平镇60千米,距西当村村委会所在地约10千米,占地面积31平方千米……海拔约3000米。徒步者的天堂,被称为“眼睛的天堂”……进出主要靠徒步或骑骡子,交通极为不便……】
页面上充斥着雪山、峡谷、原始森林的照片,与齐安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手里的手机正贴在耳边,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声,等待接听。
信息时代,一个普通人的踪迹或许可以刻意隐藏,但对于有权限的专业人士来说,并非无迹可寻。机票高铁票需要实名购买,即使使用化名,大数据筛查和关系人比对也能发现蛛丝马迹。某些特定区域的登记记录,甚至是一些偏远地区客栈为了治安管理进行的实名登记……只要投入足够的资源和权限,总能勾勒出大致的行动轨迹。
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声音似乎比记忆中稍微沙哑了一点,背景里有轻微的风声,还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刚经过一段爬升。
“是我,齐安。”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哦,你好,齐警官。”她的回应很快,语调平稳,那声“齐警官”却一下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远。
“我不好。”齐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这段时间太忙了,年底了,各种积压的案子,还有各种会,连轴转,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他像是在抱怨工作强度,又像是在向她解释为什么这么久没有联系她,仿佛这需要理由。
“哦,辛苦了。”她的回应依旧平淡得像白开水,喘息声似乎平复了一些。
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微噪音和电话那头隐约的风声。
齐安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上次说想试试的见手青,吃上了没?”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那个……我们回头再说这个吧。信号不太好,我现在在路上……”背景里的风声似乎更明显了些。
“不行。”齐安打断她,无赖的说。“我想听你的声音。”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和她微沉的呼吸声。
齐安深吸一口气:“我查了你行程,知道你在徒步。所以特地挑这个时间打给你,因为……”顿了顿,电话那头传来他的笑声,“这个时候,你不看来电显示。”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随即传来风铃般的笑声,如同春风而至,破冰化水:“行吧,我给你拉出来。等着吧,晚点给你打视频。不过,你下次不许拆我台,听到没!”
齐安能想象出那边的景象:高远湛蓝的天空下,巍峨的雪山矗立,她可能正站在某处山坡上,穿着冲锋衣,脸颊被高原的阳光和风吹得泛红,嘴角却咧开,看着手机笑个不停……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雨崩村某条崎岖的徒步小道上,她确实停下了脚步。挂断电话之后,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看着手机屏幕,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复杂。高原的寒风吹起额前的碎发,她深吸了一口稀薄而冰冷的空气,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太微弱,穿不过千山万水,到不了齐安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