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蝴蝶梦中 po1 8p.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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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与愁几许 更新:2025-06-06 16:18 字数:3995
小钟一回家就钻进厨房找吃的,蘸着咖喱,一口气啃完整根法棍,把敬亭看愣住。
敬亭也是快人快语,道:“你这么晚回来,也没跟他一起吃饭?你早说嘛,我就等你了。”
小钟又想倾诉,又不敢把所有的事全讲出来,遮遮掩掩道:“嗯,跟他有点缘故,不过都结束了。”
她感觉得出敬亭对大钟并无多少好感,照面时虽挂着笑脸,眼神却透出冷意。此刻她也是类似的表情,似笑非笑,很想八卦,心底却另有算盘,“他是属什么的?看着好年轻。”
老一辈的人是有这种旧派的习惯,问人的年龄不问岁数,而是旁敲侧击问生肖。
小钟知道他的生年,从自己的生肖掰着手指往前数,数了一圈又数回自己,“属猪,也有可能是狗。生肖应该用公历还是农历算?他是一月底的生日,刚好在旧年的话,就跟我一样是小狗。”
“小狗啊。等于说他明年才叁十岁,好小。我比他也刚好大一轮。”
“干嘛总说他的事?”
敬亭走过来从后抱了抱她,反问:“生气了?”
小钟看着烫金蝴蝶的甲片在眼前扑飞而过,仰头就坠入缭绕的玫瑰香气。后脑勺垫在敬亭身体的柔软之地,小钟有点不自在,但敬亭本人好像并不在意。手抚过额头,小钟顺从地闭上眼。
“要买只新的猫陪你吗?或者我看了网上,你会不会想去那种地方,可以点男人的那种地方?我可以带你去。”
“脏,不要。”
小钟在妈妈的怀间放空脑袋,思绪的漩涡缓缓停转。过了好一会,她才意识到敬亭云淡风轻说出怎样的虎狼之词,不敢置信地确认,“你是我妈,你带我去?”
“有什么不可以?民国时还有旧学大师公然行淫被学校开除,死性不改,又带儿子出去嫖的。人名字是叫……‘黄侃’,跟章太炎齐名,还挺有名,对吧。”
小钟瞠目结舌,“就这种人?”
“至少学问是真的吧。”敬亭道。
她想起自己和大钟也聊到过类似的话题。他说,二十世纪早就不是以前那种时代,读书人修齐治平,将道德当成学问的终极。学问就只是学问。也不同于现代,被无处不在的流量经济裹挟,一些从事文化行业的人不得不曝露在镁光灯下,被尖锐的光抽象成符号,一举一动都要接受严格的道德审判。
公众所见的形象更近于一具光彩四射的偶像皮套,承载着过量的信念,只能悬浮在真实的人以外。人无完人,作为商品的皮套却必须完美无瑕。公众人物不该更被高要求吗?——可这些人终究也是人。无解。
他对世界惯是这般支离破碎的理解。撕裂,幻灭,难以调和的矛盾,理想主义无所容身。
有时小钟觉得他才是碎掉以后闪闪发光的镜子。秩序再难以重新拼凑,他却分外执着于此。
又想他了。记住网站不丢失:po18gg.com
小钟感觉到眼睛酸酸的,鼻子闷闷的。
坦白已无必要,妈妈都知道了。或许是清楚小钟正在伤心处,或许还在为上回的不欢而散过意不去,格外小心,她并不着急说教导的话。
敬亭一向也赞同“早恋”是个反人性的说法,小孩生长到一定年纪,有这样的情感需求再正常不过。家长一味禁止、打压,不是反而教小孩逆反,不能做的偏要做?
所以很早以前她就跟小钟说过,妈妈不反对她喜欢别的男孩子,但别人未必同样宽容,或许环境会反对她。那就让让他们,硬对着干,反而会伤到自己。
调皮的刺头小钟问:要是小钟喜欢女孩子呢?
妈妈稍稍一愣,却像没有听懂,直言答:没事,妈妈也喜欢女孩。
不过这次的对象,小钟自己都觉得太超过。
敬亭倒是意外开明地接受了。仿佛与她相比,小钟的观念才像上个时代的老古董。
“我高中的时候,也喜欢过年轻漂亮的男老师,好像是高一,教历史还政治,忘了。一个满腹经纶的男人,跑来没有任何文化气息却又不甘寂寞的小乡镇,就像来下凡的一样。”敬亭重新落座,沏上一壶花茶,缓缓说道。
“后面怎么样?”小钟问。
“没故事。我的喜欢,就是看见他来上课会开心。后面我去读理科,再没见过人。”
小钟失笑,又想起“妈妈也喜欢女孩”那句话,话间却带上沉闷的鼻音,“我看到何老师来上课也会开心,见钟老师来不开心。我想他不上课只陪我玩才好呢。他跟猫一样。”
“在学校那个小空间里,他比同龄的男生成熟、有见识,你是会觉得他不错。但换句话讲,另一个比他更年轻漂亮、更聪明也更包容的人出现,你是不是也会喜欢另一个人?你喜欢他,是因为他身上有你喜欢的特质,而不是这个人。”
“难说。”
敬亭完全说反了。小钟喜欢他就是因为这个人,而不是这样那样的特质。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敬亭的话很有道理。如果大钟身上都找不出值得喜欢的点,那她在喜欢些什么?
一刹惘然。
敬亭又继续补刀,“他太老了。”
小钟可以一天叁次嫌弃他老,却听不得别人也这样说,“你这话没说服力吧。自己跟前夫不也相差一把年纪?”
“可我二十多岁遇到他,已经在公司里实习,是半个社会人了。他是合作方的老板。跟你在学校,喜欢大一轮的老师,能一样吗?”
“我画画赚过钱,我也是半个社会人。”
敬亭忽而笑了,又伸过手来揉她的脑袋,“阿拉小钟真厉害。”
下雨了。小钟借着收衣服跑去阳台。敬亭看了天气预报说,夜里又有台风,过两天还会来一个,有影响但不会登陆。
秋天的雨比夏天还恐怖。
小钟是说雨敲上窗户的巨大响动,似要将玻璃敲破。
沿海地区台风是常客。但幼年的小钟听不见这样激烈的雨声,也对台风带来的自然灾害缺乏认知。每次台风一来,只自顾自期盼额外的假期,这才是与她切身相关的事。
住来这边以后,她才知突如其来的暴雨也像打雷和闪电,是会教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敬亭的家至今都还是租的,不到六十平的一居室,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卫生间的天花板角落渗水,前前后后加固过好几次。要完全弄好不能只能弄她们一家,事情就太麻烦了。隔音也不好,走廊上邻居出门回家,响动听得一清二楚。哪家人吵一回架,整栋楼都能暗暗地听八卦。
为数不多的优点是地段好。离市中心两站路,出门就有地铁和商圈,有菜市场,也有公园。生活气息浓厚,下楼转一圈就能看见人间百态,颇有大隐隐于市的味道。这些年住下来,敬亭也在周边认识不少亲切的熟人,不觉得房屋的老旧是什么不堪忍受的事。
前些年她考虑过买房搬家,来回看过很多楼盘,最后发现还是这里生活方便,就没有搬。新房子决定买在风景区的湖畔,楼盘还在开发,她准备未来养老再去那边住,尚有观望的余地。
最好还是弄个小户型,一人独居,没有再组建家庭的打算。
当然也没有考虑和小钟一起生活的可能性。
好比现在,小钟的房间本来是一个从客厅分出来的书房区域,并不真正隔断。添上百叶门,放上小床才充作卧室,似古人屋中之屋的碧纱橱。
“她只想一个人住”的暗示无处不在,小钟也一度误以为敬亭早就将女儿放进过去的盒子里尘封起来。
今夜母女破天荒的聊了许多话,越聊越深,小钟才像忽然成长了,弄明白一件事:小孩长大以后注定会离开父母,这本就无关乎爱不爱,不过是自然而然。观念的差异已经在她们之间长成难以通融的分歧。敬亭一早想好把未来的她留在身边,才像刻舟求剑。
孔子云“四十而知天命”。敬亭在她的四十之年,看世事早就是深入浅出的通透。
人的感情需求说到底无非是“情绪价值”。如果说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揭露了资本主义剥削的实质,情绪价值则是当下消费社会构建支配的新形态。它抹除了人类感情的神性和崇高,撕碎意义的光晕,让人所能拥有的尊严与温情,全都变成可以放上天平加以衡量的筹码。
她不反对小钟从男人身上索求想要的东西。这个男人能给她的,或许也只有短暂的情绪价值。
人所具备的条件,也可以拆解开来,一一衡量。好看,加分。老,减分。学历高,加分。勾引学生,品行问题,死罪。最终得出结论,他不值得。
如果这样判得太草率,不妨再换一个角度。他如果真有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到现在都单着?要么还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亲手杀了前妻,就想找个听话好骗的妹妹接盘,《丽贝卡》是这么演的。
要么就是男同,小钟故意开玩笑道。
敬亭却没懂她的笑点,一本正经说:真是男同,要结婚也会拼命去结。他倒不像。
小钟听得兴味寡然。
成年人玩的“婚恋市场”,也是敬亭讲的这一套。双方猜来猜去,量来量去,量到天平两端平衡,像古时候合上八字,好姻缘成了。不同在于,八字是封建迷信,市场衡量无一不是实打实的利益。小钟这样想,肯定吃不了亏。
但敬亭不管怎样都没法承认,他在她心里唤起的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感情,不宜用价值这样普遍的尺度去衡量。难道她对待自己的初恋,也只是精准冷静的算计,没有一丝多余的缱绻柔情?那个下凡的年轻老师呢?一个特别的、难忘的男人都没有?
小钟刨根问底地探寻,直到敬亭都招架不住。但无论问什么,敬亭都只是无奈地回答,将近叁十年,早就记不清了。
夜里小钟睡不着觉,呆呆地想了很久,才好像朦胧地弄懂敬亭那段讲“情绪价值”的话,解开一个从小困扰的疑惑。言情小说当然不会书写真的爱情,作为情绪消费品的小说需要提供的是情绪代偿,多巴胺的唤起,“像极了爱情”的幻觉。这就好比老婆饼要是出卖真的老婆,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的爱情,除了他,根本没有人懂。
睡前她最后又打开绿色软件看了眼他。空中烟花的头像,昵称叫pharmakon,上网查是个希腊语单词,释义是“药”。聊天记录只有两条,她向他请假,他回了“嗯”。
踌躇半天,没话可讲。
可当她即将退出来,绿色软件却出现那个很多人遇到过的bug,顶上的昵称没来由地短暂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她再重新点进去,焦灼地等了一会,又什么都没有。
赛博时代的bug有时就像灵异事件一样。
明天不用再见面。
还好,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