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状闪电:拥抱
作者:西斯卡跑了      更新:2025-06-06 16:17      字数:5686
  【第叁个小时】
  算时间,从我在读书时认识付为筠,到我从杜瓦利尔回国已经有四五年过去,我们各自见证过彼此许多狼狈的时刻——但是眼下局面显然值得一次记录刷新。
  我作为被付为筠的现任上门质问的固然尴尬,但是介于姚艳妮被付为筠打断了的字句含义,他大概比我更加尴尬……不过这就看出我们的不同了。倘若是我,大概会假装没听见、任这两个绝望的淋雨人互相折磨下去,而付为筠选择直接出面打断,迎着我和姚艳妮定格似的目光从室内走出来,“他们正在下虾滑,你来时不是说想吃吗?手打的,加过姜了。”他轻快地说,朝姚艳妮递过浴巾,“进去尝尝?”
  顿了顿,他又看向我,露出一个温和得几乎不像付为筠的笑,“飖哥,你这儿还有榨汁机啊,我们刚找了半天,竟然找到了。”
  把他同之前那个眉宇深沉、眼中心情却一览无余的付为筠对比,眼前的人竟十分陌生。
  话说起来,当年付为筠看我是不是也有这种感受?真话说不出口,所以用废话言不由衷——勉力挣些体面而已,但是聊胜于无。
  姚艳妮走后半晌我都没说话,而付为筠也不急着开口,在门边的地毯上蹭了几下鞋底的水,对我一笑,“外面多冷啊,进来说?”
  我从浴室拽来仅剩的另一条浴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跟付为筠走到卧室。
  进卧室后付为筠一屁股直接坐到床上,顺便甩了拖鞋、盘起腿,发愁似的叹了口气,“糟啦,女朋友生气了。”我站在门口继续擦头发,“我刚才说话态度不好,等下会向她道歉。”
  “怎么这样?”他伤心似的叹了口气,把身体缩进枕头和被褥之间,嘟嘟囔囔地说:“今天我贫嘴时你回我,我还以为我们能从此恢复正常邦交关系了呢。”
  “……”
  卧室面积不大,一张偏低的双人床,角落还有两张扶手椅,天花板上嵌着一排熄灭的灯带,唯一的照明来自两盏蜡烛,火光摇曳不定,其实不是个说话的好环境——对我和付为筠的关系而言。
  我没有贸然开口,而他趴在床里也半天没出声,良久才抬起眼睛,“所以你都知道了?”
  “你听到了多少?”“能不能假装不知道?”
  我没说话。
  付为筠慢吞吞坐起来,“对,所有人都看得出我爱你。而你盼着你的隋唐幸福、盼着你哥娶妻生子高枕无忧、盼着甘蜜得偿所愿沉冤得雪,只有对我睡完以后拍拍屁股走而已,飖哥,你这前期宣传不到位啊,”他无可奈何似的叹了口气,“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是个铁杆纯爱派,炮友没有转正的待遇?”
  “……”
  “太绝情了吧?”付为筠抱怨道:“何况我也没有艳妮说得那么痴心嘛——比如我们继续当炮友也可以。”
  “付为筠……”“我开玩笑的。”“仇峥已经死了,所以你和仇峥做过的事在我这里一笔勾销。”我盯着他,“你听明白了吗?”
  “一笔勾销?”他像是愣住了,许久,笑了一声,扬起头,两臂在身后支起,漫无目的似的瞧着天花板。“哎,仇峥葬礼时我看着你都替你伤心。”
  “……那天你去了?”
  “嗯。”付为筠偏头,“对,我不请自来,你要找我算账吗?”
  “……”
  “可是,真的,我从没见你那样伤心。”
  烛台上两簇微弱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拉长,声音亦拉得极轻,“那时我就想,哪怕姓仇的恶贯满盈,要是他还没死就好了——他没死,我迟早有天还能追上你,可是他就这么为你死了,你当然不会再拍电影,你肯定会听他的话、去过他的人生——我追不上的人生。”说完他看向我,我别开注视,而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来,“但是,你说这是不是人性本贱?我一边死心,一边看着你做的那些事,又忍不住担心你。”
  “你说闻念池和姬成渝?”我在他距我两米远时错开身位,转而走到角落,拉开扶手椅,“他们又没有直接害死甘蜜。”我好笑道:“闻念池的事到此为止,至于姬成渝,白纸黑字的事——我犯不着。”
  他目不转睛地问:“那剩下的人呢?”
  “没有剩下的人。”
  付为筠笑了,双手抱到脑后,坐下,又干脆重新躺了下去,“也别太小看我啊,飖哥,我现在混得不差劲,也认识了一些人——仇峥死后你都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你以为能撇干净?”
  “你查我也就罢了,”我笑了笑,“现在还想跟我讲道理?”
  “那你的道理是什么?”
  “你不是知道么?”
  “你敢做却不敢说?”
  “……好吧,我承认,”我无奈地抬起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他们也没有害死你吧——啊,对。”他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他们是仇聿民的人,所以算是害死了仇峥。可是,不对呀,飖哥,仇聿民想杀你,仇峥为你而死——”他瞧向我,“某种意义上是不是应该算你害死了仇峥?”
  “那我就接受我的果和我的因。”我耸了耸肩,“很公平。”
  这次付为筠没有立即接话,凑到烛台边上,吹灭一盏蜡烛的火光,光影明灭一瞬,他注视着卧室里仅剩的一烛灯火,“说起来,你记不记得‘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的后面一句是什么?”
  我随手摸到桌上一杯液体,好像有酒味,直接喝了,“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不记得了,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他的一半侧脸隐没在阴影里,轻声吐出那八个字,“‘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说完,他彻底吹灭另一盏蜡烛,房间里瞬间一片黑暗,只剩窗外一点夜光透进来。现在我知道那酒是白兰地了,妈的,谁倒这种酒在卧室里喝?不仅丝毫无法解渴,还让人头脑发晕。
  “隋唐不是你的兰因,好,仇峥不是、我也不是,没关系,可是还有这么多人爱你——杜瓦利尔是不是还有个小孩在等你?飖哥,能不能不要死,不要再碰仇家的东西,也不要……再杀人了。”
  杀人?
  ——“世上的人有两种,我教过你的,你要学会享受赢。”
  我下意识想攥紧什么东西,摸到一旁的木柜,也行吧,就是有点太硬了,而这不可抑制地影响到我的语气——“这话刚才我跟姚总说了一遍,现在再跟你说一遍,”我出口后就感觉说得语气太冲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分手’的意思就是说,我做什么都跟你没有关系,相应地,你做什么也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而付为筠发愣似的重复了一遍那个“没有关系”,忽然笑了——笑出了声。
  “对,也对,这倒是一桩事。”他的位置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好像是在口袋里摸了摸,拿起某件东西,缓缓坐起来,抬手,用那东西指着我。我站起来——“别动。”他轻声说。我看向他的所在。
  “分手这事我没有答应过,对不对?”
  “你他妈现在还好意思——”
  “嘘。”付为筠起身,缓缓走近,脚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直到一道闪电降下,白光闪过仿佛一刻天明,那道光下我看清了那东西——一把手枪。那把当年我曾用来抵着仇峥眉心的枪,《跳河》以后被当道具送给了付为筠。
  我把这玩意给他做什么,这难道也有什么寓意?
  “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他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愿意。”我坐了回去,干脆地说。
  “……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枪,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我愿意。”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担心付为筠会扣下扳机,只是有点遗憾……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付为筠了。
  而他就这样保持着那个握枪的姿势,良久都没有出声。
  窗外传来低沉的雷鸣,渐渐地,我察觉他的背弓了下去,不住抖动着,不知是在笑还是哭。“好,好……”现在我能听出那是哽咽了。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手覆上我的脸,轻声问:“要是我说我想重新在一起呢?”
  “那这次你想听我说什么情话骗你?”
  “……混蛋。”
  “为筠,你说得对,我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还有人在等我,就像有人在等你。”
  “……好。”付为筠垂下头,还是在抖,却把手枪放进我手里,“这是《跳河》以后你送给我的东西,也是你送给我唯一的东西,现在我还给你。”他抬起头,眼圈泛红,目光平静,“因为我不想跟你当炮友,也不想跟你当朋友——你知道我曾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想要留住你,现在我放弃。今天从这个房子里走出去,我就当是……从来没认识过你。”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我仿佛听到钟声敲响的声音,它的意思是尘埃落定。可是……为什么呢?我感受不到自己应有的心情。
  我注视着付为筠一点点站直,那些细碎的颤抖也终于消失。他专注地望着我——是那张我曾无比熟悉、亲吻过无数次的脸,我原来还认得他眉目的每一寸走向,也见过他各种表情里的眼睛,他的嘴唇中曾吐出过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也说出过最伤人的念头。我是说,我不能再想象有谁比他更擅长伤害我或理解我了。因为……因为你变成了我,我就是你,而他是真实的付为筠,无可代替的、鲜明地活着的付为筠——我想不出比这更加合理的结局。
  我听见我说“好”——我想我说得太快了,以至于没能展示出应有的遗憾和伤心,正想再加一点反应,就接到了一个迟来的、温热的拥抱。“其实我这几年一直在后悔。飖哥,二十叁岁那年我做错了一件事,我不该离开你。”
  话尾的叹息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水中,好似在冻结的湖面划开一道缝隙,激起一阵涟漪。
  鼻尖就是付为筠掺着酒味和烟草味的呼吸,没有洗衣球的香味,毕竟这拥抱已经来得太迟,就像《月亮河》后我们就没有再住在一起,它消耗了太多眼泪、怨恨与爱誓,久得让我已经快要不记得那年异国他乡的夏夜繁星或者窝在同一张被子底下的、睡眼惺忪的我和付为筠,而如今,七年,千山万水,百转千回,方才大功告成。
  “为筠,现在你不再是一无所有,我也不再是一无所有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都走到岸上去了,一个夏天,叁部电影,开山跳河……不虚此行。”
  因为……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萍聚云散,早应俱往矣。
  「恭喜玩家取得主线任务-金色梦乡-进度:20%」
  「恭喜玩家取得攻略进度,3号攻略对象拼图解锁:55%。」
  【第叁个小时】
  窗外电闪雷鸣。
  十五分钟前,这间客厅灯火通明,火锅残汤散发油腻的气味,美酒与珠饰交相辉映,每个人的脸上或期盼、或感怀、或若有所图、或无可奈何——直到渐次离开这里。隋唐走时给了我一个拥抱,付为筠走时没有回头。
  叁小时前我在楼下遇见隋唐,两小时前房间停电,一小时前他们分别向我诉说那些秘密——付为筠早在《月亮河》筹拍时就认识仇峥、仇峥认得姚向越、《通天》颁奖那晚在仇峥和付为筠分别做过什么事、仇峥跟仇聿民起争执、张秋辞认得仇聿民……“你知道,长得像这种事总能带来很多故事”、“一着高一着,一步阔一步……来路迷却无处寻——小飖,唱慢板的时候,字腹部分通常还有明显的变化起伏,此时就要把气运好,才能游刃有余”、“你当年该早一点告诉我你母亲是谁的”、“你就不想知道仇聿民这些年来为什么这么对你?”
  我的时间终于缓缓归位,万事将息。
  重新打开来自杜瓦利尔的信,纸面上依旧没有字句,唯有落款处写着一个鬼画符似的词,我猜是写信人的名字。
  第叁天见付为筠之前的那个下午,我不知哪根筋打错,非要去市中心的美术馆游荡,看了一场展览、画了一副沙画,画中一侧是耳朵,一侧是眼睛,中间的脊线不知所云。
  ——因为听见不等于看见,它们就像天涯海角那么远。
  ——奇迹存在,不就是因为人们想要看见?
  “海和树为什么有关时间?”
  “那夏天在哪里?”
  “这些是……灰吗?”
  “灰烬啊。原来这就是你的‘时间’。”
  我合上信。
  下一刻,只听1997愉悦的声音响起:
  「恭喜玩家获得关键人物线索——您的5号攻略对象,朝(cháo)禄。或许您会感兴趣他的名字拼写——Chalu。」
  「恭喜玩家取得主线任务-无人生还-进度:45%」
  「恭喜玩家取得主线任务-金色梦乡-进度:25%」
  「恭喜玩家解锁成就: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恭喜玩家成功触发分支任务:杜瓦利尔没有雨,鉴于您在1号主线任务中的出色表现,系统已为 HJ1997 世界开启更高等级的自由度。您当前拥有两种操作选项:」
  「A:即时加载分支任务。」
  「B:延后加载,继续推进主线任务。」
  我选了B,关掉窗口,确信地念出那个完整的日期,“19971107,这才是你的全代号吧?”因为我的出生日期不祥,所以选了跟仇峥同月同日生。
  说真的,跟一个人工智能扯皮实在使我感到疲惫,但为了防止它再插嘴,还是说了下去,“甜话剂加在酒水里,造物傀儡做了隋唐的男朋友,而捕梦网融入球状闪电,触发了我关于仇峥的死亡记忆和付为筠的分手结局——你用得很好啊。那句‘是你变成了我,还是我就是你’,也是个很好的问题。现在我可以跟你像人与人一样说话了吗?”
  可惜1997油盐不进,勤勤恳恳回以推送:
  「恭喜玩家解锁成就:第一人称。」
  「恭喜您,提前收货道具烟花手枪一把。道具描述:我送你一场繁盛的死亡——你愿意被我操了吗?道具限制:生效时间五分钟,效果维持一小时至两小时不等。后遗症:无记忆残留。」
  ……算了。没关系。
  我掂了掂这枪,比以前轻了不少,卸了保险栓,抵在上颚,“你说我如果现在扣下扳机,是不是就打通了你们那个‘无人生还’结局?”
  「请问您想要扣动扳机吗?」
  “——是不是这个结局?”
  「十分抱歉,涉及高级剧情权限,玩家目前尚未解锁。」
  “那‘金色梦乡’呢?”我屏住呼吸,“是不是打通了‘金色梦乡’,隋唐和仇峥就不会死?”
  「十分抱歉,涉及高级剧情权限,玩家目前尚未解锁。」
  “好,好。”我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房间已经没有人了,我可以笑得很大声,客厅里黑黢黢的,加上室外阴风阵阵,我怀疑跺个脚都能听见回声,实在有点像鬼屋。
  “可那都是假的啊,1997。我无论做什么也不能让一切回到过去。你对我也太刻薄了,难道要骗我永远睡在这场游戏里?”我摇头,“做人要言而有信——我答应过朝禄的,要把他接出那里。”
  1997这次也笑了,「那就明天再死?」
  “嗯,”我无可奈何地回答我,“明天再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