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梦靥
作者:从不了文      更新:2025-08-22 18:34      字数:3971
  几块炸土豆消耗得差不多了,时之序的肚子“咕噜”一声响起来。
  自从刚才替她清理身体开始,江燧的脸就一直红着,血色迟迟没褪下去。那一声肚子抗议,让他像被惊醒似的,猛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已经快九点了。
  “我去做饭吧。”他说着,手还轻轻摩挲她的肩头,动作带着点舍不得,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吃牛肉面行吗?”
  时之序正享受他的按摩,神游天外。睁眼时一脸迷糊,只“嗯”了一声。
  江燧费了点劲把她拉起来,拆下床单和被套,又把两人的衣服抱起来放进浴室的洗衣机里,低沉的轰鸣声响起。他弯下腰,把分出来的几件轻薄衣物单独拿出来,认真搓洗时之序的内裤。
  时之序靠在门边看他忙进忙出,笑意藏不住:“怎么脸一直这么红啊?”
  江燧一愣,抬头对上镜子里的自己。水汽模糊了玻璃,他的脸果然烧得不成样子,眼角到耳尖都泛着潮红。他慌忙低声咳了一下,别开眼神,把内裤拧干挂起来:“……热的。”
  时之序走过去,整个人钻进他怀里。江燧顾着手上满是泡沫,也没法阻止她,只能僵在那里。
  “搓个衣服都能热成这样?” 她显然不信,手在他身上不安分地乱摸,指尖带着坏心思地巡游,最后确定无论摸哪儿都紧绷僵硬。揩完油,她偏着头,故意一本正经地说:“下次你把我绑起来做吧,应该会更爽。”
  江燧摇头失笑,胸膛随之震动,带得她的额头也轻轻蹭着他的胸口。
  “不要,你会痛。”他拒绝。
  “有一点痛没关系的!”她想玩点新花样。
  “不行。”
  “但其实你是想的吧?”
  “我不想。”
  “那刚才有好几次你对着我的胸扇巴掌、掐着我脖子的时候,其实都有点痛的。”
  时之序灼灼地望着他,还是笑着。
  江燧猛然抬头。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种几乎惊恐的空白。
  他当然知道。可他从来没有从时之序口中得到过这样的确认。每一次和她做爱,他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弄痛她,克制自己心底那可怕的凌虐欲。
  可他还是想起那被掐住脖子时血脉喷张的窒息感、皮肤被绳索勒得青紫的疼痛、空气里混杂着烟草与汗味的暴烈气息。
  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膨胀充满了整个空间,他好像看到自己变成了江涛,手上正拿着藤条,面前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是时之序。江燧头痛欲裂,难以呼吸。
  时之序看着江燧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呼吸急促,像是陷入了记忆的泥潭中。
  她连忙抱住他僵硬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背,试图缓和他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江燧才在她怀里逐渐放松下来,但身体仍止不住地颤抖,指节攥得死紧,像是所有力量都要用来抵抗某种涌上来的黑暗。他喉咙里发出低沉压抑的吼声,嗓音沙哑,仿佛野兽困在笼子里。
  “没事的、没事了。”她低声呢喃,一声一声唤他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情绪风暴依然能冲垮自以为成熟的成年人。可江燧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一切了,何况还有时之序的怀抱,除了难为情,他很快恢复了一点理智。他试着深呼吸,离开她的肩膀。
  他全身湿透,额头沁满冷汗。抬眼时,看见时之序早已泪流满面。
  江燧心口猛地一紧,愧疚极了。他赶紧扯过洗漱台的纸巾帮她擦泪,手抖得厉害,纸巾都拧皱了,还是勉强笑着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时之序摇摇头,终于敢放声哭出来:“你生病了吗,江燧……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垂下眼,掩不住脆弱而柔软的神情,半晌才道:“没有,我没事。”
  时之序推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抬头逼视他:“你还说没事?刚才那样叫没事?你是不是经常这样?是不是一想起你爸就……”
  江燧猛地僵住,咬紧牙关,什么都说不出口。
  可时之序不放弃,望着他,泪水大颗大颗落下。
  他的胸口却涌出一种混杂的苦涩与幸福。他不愿意自己的阴影卷入爱的人,她会替他感到痛苦。可哪怕这真的是病,他也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她的感同身受,已经让自己痊愈了。
  江燧帮她擦泪,勉强笑着安慰她:“有时候会这样,别担心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自和江燧重逢以来,她几乎流尽了这半辈子没流过的眼泪。时之序觉得自己开启了另一个版本的时之序,情感充沛、但脑子还是停不下来地转。隐约猜到江燧对疼痛和暴力有糟糕的联想,所以自己刚才那句话,才会激起了他的创伤反应。
  她抬手,轻轻在他大臂上拍了一下。
  “痛吗?”
  江燧愣了愣,还是答:“还好吧。”
  “你弄我,就差不多是这样痛而已。”
  江燧的嘴角微微一勾,低头去吻她,嘴唇又被咬了一口。
  “痛……” 他忍不住抱怨。
  “我控制了力气的,只是一点痛而已。”时之序觉得一定要让他明白,“我不怕你,江燧。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你。”
  江燧震住了,他才意识到时之序想说什么。她想说,她信任他,他也应该信任自己。
  她好聪明。
  江燧鼻根酸涩,“嗯”了一声,低头又去吻她,直到又听她肚子叫。
  他把时之序推进淋浴间,打开花洒,热水淋下来,很快就洗刷掉了那点缠绕在两人之间的悲伤。
  江燧一边帮她洗,一边喋喋不休:“牛肉面是用卤的五花牛腱子,明天我再做个清蒸鲈鱼和香菇炖鸡汤。得多吃点蛋白质,还得多晒太阳,要不明天跟我去运动?”
  时之序婉拒,她还有好多活要干。
  江燧无奈,也没再说什么,先从浴室出来去做饭。
  等她洗好吹干头发,看到客厅的书桌已经被整理好了,台灯开着,她包里的电脑和笔记本都整齐地放在桌面上。
  她抱着之之走到厨房门口,探头看他:“要不要我来帮忙?”
  江燧他挑了挑眉,不抬眼:“行啊,你帮我拿葱和香菜出来吧。”
  时之序打开冰箱,里面也是满满当当,但归纳整理得很好。她不太费劲地就找到了葱和香菜,递给他。
  两碗牛肉面出锅,切成片的卤牛肉铺在清亮鲜香的汤面上,加了煎蛋和卤牛肚,撒上了香菜葱花,还配了一份白灼菜心。
  “宜室宜家江老板。” 她尝了一口汤,双手鼓掌夸他。
  江燧满意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但他仍觉得自己能为她做的太少。时之序吃过饭后没有休息,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翻出研究计划和最近两天的笔记。她咬着笔,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偶尔皱眉,偶尔低声念叨,像在和自己过招。
  江燧收拾好碗筷和灶台,又去晾衣服和床单。之之这两天几乎黏在时之序身上,她的衣服上沾了很多毛,只能耐心地轻轻粘掉。
  从客厅望进去,光影分成两格:沙发上,一人一猫忙着迭衣服,他的背影温柔而专注;书桌前,屏幕冷白的光映在她的侧脸上,沉静而笃定。
  两种氛围撞在一起,出奇地和谐。
  时之序一旦开始工作就全神贯注,几乎忘记了时间。但偶尔回头,看见江燧穿着宽松的白色家居服,低头摸着猫看书,像中古贵族王子油画,心里涌起一股努力保护他的决心。
  心绪像过山车,她又忍不住感到一阵伤心。
  也许因为江燧总是像没事人一样,让人看不出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崩溃破碎。
  然而决心果真有用,她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手指飞快敲击键盘,岭澜老街旧城改造的研究计划初稿一点点成型,又把今天收集到的信息整合进来。何锐、郑莉、顾舟、崔婆婆、老刘伯……江燧,都是很重要的访谈对象。
  他会没事吗?
  她轻轻抿唇,目光落在屏幕上。时之序知道自己处于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上,既需要保持客观,又不能忽略自己与江燧之间的关系。在人类学研究里,了解当地的文化观念很重要,而观念总是生活史和心灵史交织的产物。
  有些问题,她该问吗;另一些问题,她敢问吗?
  时之序不想揭开他的伤疤,但那意味着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些对话的禁区,意味着对方的叙述总是残缺某些片段。
  人类学是怎么回应这种伦理问题的?
  她想起在曼尔默做田野时遇到的难民。那些人中,有些是靠双脚一步步走到欧盟境内的;另一些,则是被中介像牲畜一样关在货车货箱里拉到目的地的。他们在家乡经历了战争、流离失所,在逃难的路途中还可能目睹亲人的离世、经历地头蛇的性侵和殴打。
  她曾经试图倾听他们完整的叙述,却明白,有些痛苦根本无法完整呈现。研究者的介入必须小心,既不能让受访者再次受伤,也无法追求所谓完整真实的故事。每一个缺口、每一次停顿,都让她望而却步。
  时之序望向窗外夜色,心里微微一紧。但此刻,她更渴望理解,而不是远距离的观察。她第一次产生可以尝试跳入那缺口的冲动,想用自己的存在去承受、去理解那些未被说出口的痛苦。
  即便那会有很多愤怒,会流很多泪。
  她给导师Marika发了封邮件,想要听听她的建议。
  时之序合上电脑,回头看了眼江燧。他斜靠在沙发上,一只手还撑着头,但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之之则是已经回窝里睡着了。
  她轻轻走过去,躺着钻进他的怀里,贪婪地吸了一口他肩颈里的味道。
  江燧醒了,看清时之序的动作,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嘴角翘起:
  “我好闻吗?”
  “嗯嗯,”她嗫嚅着,鼻息贴着他的心跳,“你是世界上最香的男人。”
  江燧的眼睛亮起来,手指顺着她的发丝滑下,贴近她的肩膀:“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这么一本正经,弄得时之序反倒害羞起来。
  这一晚,江燧似乎睡得不太安稳,时不时低声呢喃,身体像只虾一般蜷缩着。半夜时分,时之序醒来,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叫醒他。她轻轻凑过去,想听清他说了什么,却什么也听不明白。
  江燧却似乎很贪恋她的怀抱。她侧身凑近,他迷迷糊糊地把她揽进怀里,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臂,用脸蹭了蹭她的头发,眉头舒展开来,然后才沉沉睡去。
  她听清了,他说的是“别离开我”。
  --
  江燧:我没病
  时之序:嗯嗯,惊恐发作但没病,体温叁十九但没发烧,细胞恶性增生但不是癌。
  江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