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农事伤(下)
作者:弗里敦的小柏林      更新:2025-05-23 15:20      字数:3430
  “你做得对,打草惊蛇,也不能急于一时。”蕙宁轻声说着,语气不疾不徐。言罢便吩咐绛珠与几个丫鬟随从都去歇下。
  夜色愈深,外头寒风轻轻吹拂着窗纸,发出低低的颤音。火盆里炭火尚温,烘得屋中暖融融的。蕙宁靠在温钧野肩头,像只乖顺的小兽,身上还带着一丝山风与雪气散去后的温润。他俯身替她理了理鬓发,指腹轻柔。
  一整日东奔西走,虽然只是巡视和寒暄,终归也累。两人和衣在榻上躺下,闲闲地猜起字谜来。温钧野似乎仍精神十足,不似她那般困顿。蕙宁眯着眼,一边随口应答着他出的谜,一边打着呵欠。她素日心思灵巧,然这会子终究乏了,脑子有些生锈,渐渐便败下阵来。
  “怎么这也猜不出来?”温钧野忍不住笑她。
  蕙宁抱着被子哼了一声,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嗓音含糊又撒娇:“困了。”
  他却不依不饶,兴致正浓地说:“我最后再出一个字谜,是我自己编的,可不是坊间流传的那种,保你猜不出——‘田氏……’”
  还未说完却只听得她均匀的呼吸声,一丝一缕,像是细雪落在窗棂上,静谧得叫人不忍打扰。他侧头一看,她果真是睡着了,像画里人似的静美。他凑过去在她颊边轻啄了两口,又往她额头贴了贴,才满意地搂紧她,一起沉入梦乡。
  第二日天未大亮,蕙宁便醒了。山庄的清晨带着露水的寒意,窗纸泛着一层雾白色的光。她不叫人伺候,自己起身梳洗,穿了绛蓝织银的小袄,披了月白狐裘斗篷与温钧野一起出去。
  外头鲁庄头早已等着,见叁少爷和叁少奶奶精神头十足地过来,忙哈腰迎上。
  蕙宁一路随鲁庄头往山后田地去,途经松林小径、青石拱桥,寒意沁人,却别有一种幽静。
  到了田地处,只见一大片丘陵与林地尚还被冬意覆盖,草木间尚有霜色,枯枝冷落。但近田一带已有些早春的气息:芥菜在坡脚处探出芽尖,麦苗隐约现出星星点点的嫩绿,风吹过时微微晃动,像是在对她低语。
  林间、田头零星可见几户佃人劳作,着着厚衣,或锄地,或挖沟,有条不紊。
  蕙宁负手站在高处望着,问道:“今日怎地只见几人,其他人都未下地么?”
  鲁庄头忙赔笑:“冬季寒冷,老奴准他们轮着歇息,多在家养养身子。再说了,若一拥而上,难免嘈杂,也容易惊着叁少奶奶。”他说这话时,语气殷勤,面上尽是恭顺,然而那眼角眉梢却有一丝不可察的自得与审度,像是试探她的脾性到底是温顺还是挑剔。
  蕙宁不动声色,只略一颔首,笑道:“鲁庄头倒是体恤人情,心善。”说着,她忽然抬手朝田间招呼道:“那位小哥,过来。”
  远处一个正在翻土的年轻佃户顿了顿,抬头朝她这边望来。他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清瘦,手脚却利落。只是他并未立刻走近,而是先望了鲁庄头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畏缩与探寻。
  鲁庄头面上笑容未改,只略一点头,那佃户这才慢慢走近,脚步小心翼翼,脸上带着几分拘谨。
  蕙宁提着裙摆缓缓走近几步,语气温柔亲切:“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在这庄子里干了几年活儿了?”
  鲁庄头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蕙宁身侧,面上恭顺,眸色却如深井水一般,叫人难以捉摸。他步履从容,手背却隐隐绷紧,似是警觉,又似是忌惮。
  温钧野并未刻意去看他,但余光一扫,便觉出些许异样。他素来虽不精细,却对人气息、动静颇为敏锐。今儿这庄头跟随太紧,连走路时都不时略侧半步遮住蕙宁,再加之那言语里无声的掌控,令他心中起了些警兆。
  再一眼瞥见鲁庄头身后那个所谓“下人”模样的年轻男子,更觉不对。那人一身粗布衣裳,面上漠无表情,但腰间却藏着一把被裹布遮掩住的弯刀。且此刻,那人手心已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刀鞘,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蕙宁动作。
  温钧野心头一沉,手也缓缓移至蕙宁腰侧,似是轻扶,实则已在戒备。
  一个庄头,手底下却肆无忌惮地佩刀暗中威胁,不得不防。
  蕙宁还在与那个自言姓曾的年轻佃户说话。佃户的神情透着藏不住的惶然。他忽地“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狠狠磕在地上,口中却一个字都未吐出。
  空气中仿佛一瞬凝滞了。
  鲁庄头轻轻一笑,声调仍平缓如常,仿若全然不觉气氛变了:“叁少奶奶问你话呢,怎的不说话?说啊。”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不容抗拒的压迫。
  那年轻人浑身一震,像被勒住了脖子似的哆嗦起来,磕头的声音几乎有些发虚:“是、是叁年前过来的……”
  蕙宁转身示意温钧野给他些赏钱。
  “辛苦你了,这里的田地打理得很好。”蕙宁语气温和柔润,落在那佃户耳中却似天恩。他连连叩头,眼里隐隐泛出泪光。
  蕙宁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年轻人低头道:“还有老娘……还有一个孩子。”
  她又问:“妻子呢?”
  那人哆嗦了一下,声音都在发颤:“妻子、病、病死了……”说罢,他重新伏跪在地,脸贴着泥土,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去。
  蕙宁看着他,只觉心头一涩。良久才轻轻叹息道:“这世道,苦人家太多了……这样的人家,咱们还是多厚待一些罢。”她转向鲁庄头,语气带着些诚恳:“还得劳烦鲁庄头多费心。”
  鲁庄头闻言哈哈一笑,皮笑肉不笑:“那是自然,叁少奶奶体恤人情,老奴代他们谢过叁少奶奶的大恩。”
  此时天色却变了,先是飘起细雨,宛若絮丝从天而落,打在披风上发出轻微的绒音。绛珠撑伞立在一旁,见雨势渐浓,便轻声道:“少奶奶,还是早些回屋罢。”
  蕙宁望了望田地,还有一半未细查,只得作罢:“也罢,免得大家着凉,回去再议。”
  原以为不过是片刻雨丝,谁知转瞬便变了脸。风愈大,云压得低低的,雨线斜泼如针线般急促,不多时,便如瓢泼猛泻。
  等众人赶回山庄,身上早已或多或少沾了湿。蕙宁一进屋,便听得屋檐水珠哗哗跌落,仿佛山林间哪处水脉被猛然撕裂,带着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温钧野换了干衣,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愈演愈烈的大雨,眉头紧蹙:“这雨不寻常,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了。”
  蕙宁在炉边拢着手:“那……咱们是不是要在这多住几日?”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奔跑声,人声犬吠混杂而至。片刻后,只见檀云急急忙忙推门而入,衣摆皆是泥水,神色慌张:“少爷、少奶奶——不好了!山路、山路被冲了——山后塌方,洪水冲了路,现在人马都困在庄里了!鲁庄头正让人调集人手打通山路!”
  檀云一通话甫一说完,蕙宁便腾地站起身来,眉心紧蹙,眼中写满焦灼:“我也要去看看。”
  温钧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坚定:“你别急,我去就好。山洪来得快、去得猛,水里是看不清底的,你去了只会让大家分心。”
  蕙宁一时怔住,刚要分辩,却又止了,转而咬了咬唇,把话咽进袖中。他说得对,温钧野会武,身子骨比她强健了不知道多少倍,她去了只会是他的累赘。
  “你要小心啊。”她轻声说着,眼里水雾氤氲,双臂用力地环住他的腰,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声音细若游丝,“我等你回来。”
  温钧野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又沉静。他伸手轻抚她发髻,只轻轻“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出了门。
  那一声“嗯”,沉得像山,将她所有的慌张与忧惧都努力压住。临出门前,他吩咐檀云、绛珠与南方悉心守着蕙宁。
  叁人一一应下,随即将屋门掩紧,隔绝了外头淅沥雨声。
  可蕙宁坐立难安,自他走后,屋中炉火虽旺,她却只觉心头寒意透骨。她从小经历过几次洪灾,知这等突如其来的大雨,最易引山水暴涨,若再伴着地滑泥崩,后果不堪设想。
  她在屋内踱来踱去,眼神焦灼,指尖冰凉,一颗心七上八下,如雨夜中飘忽不定的纸灯,摇摇欲坠。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与绛珠耳语一番,绛珠立刻应声离开。
  未过多久,一名庄中下人披着蓑衣进了屋来,拱手禀道:“叁少奶奶,雨势太大,听说这附近还有些山匪出没。庄头怕有闪失,特意派我们来守着叁爷与您,您且安心。”
  话音未落,檀云已快步走到窗前,揭开帘角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门前屋后,皆立着数十名青壮年男子,尽皆披蓑戴笠,腰间鼓鼓囊囊,看不清里头藏着什么兵器。他们站得整整齐齐,神情麻木,眼神冷漠,像是一圈密不透风的篱笆,将整个小屋牢牢围住。
  “保护”二字,在这等阵仗之下,便如笑话。
  蕙宁神情霎时冷了下来,一双杏眼轻扫窗外——名为守护,实则监视。鲁庄头倒是用心良苦。
  她明白,鲁庄头不过是顺水推舟。既然水灾天降,便干脆趁势将他们二人困在庄中,以防他们借着混乱四处察探、窥得他不可告人的隐秘。
  (等待即将到来的假期,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