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竞技场(二)现在,我是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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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木有听 更新:2025-05-29 14:56 字数:3785
被转变为临时营地的道丁村内,最新的伤员正源源不断地被运来。利维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为伤兵们处理着伤口,很快,他的白色制服就染上更多的血污和脏渍,但他毫不在意。他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对血并不反感。
下一个士兵被抬上来了,他的胸口被长矛刺中,右手也被战斧砍断了,正不断地涌出鲜血,然后滴在地上。利维一边为他包扎着手臂的断口,一边简单观察了一下他的状况。他看得出来,这个士兵快死了,而现在,他想必很痛苦,因为他的眼泪正无声地涌出来,在满是血和土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来。
利维知道奈娜让他来这里帮忙的用意。她想教训他,让他见识一下普通人在战争中的遭遇,让他这个藐视生命的人感到良心不安,但事实上,他看着这些悲惨血腥的场景,心里没有任何感觉。那些关于战争多么残忍、多么泯灭人性的感性描述,在他看来是陈词滥调——人性没有什么好泯灭的,人对于践踏和倾轧,永远怀有难以遏制的渴望,就像他,对插进她的身体、用最坚硬的东西反复攻击和折磨她,怀有难以遏制的渴望。
利维突然有点想要笑,此刻,他坐在一片死亡和凄惨之间,面对一个可怜兮兮的将死之人,心中居然在回想和奈娜做爱的场景。
他真是无可救药,是一个无法也拒绝被救赎的人。
“人死了,人死了,还能继续吗……”那士兵半闭着眼,突然这样呻吟着问道。
利维沉默了很久,然后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不能。”
他想起奈娜写给他的那封信,被他迭起来,现在还放在紧贴他胸膛的地方。他亲爱的妹妹是个浪漫主义者,可以看到世界上存在的很多美好的东西,认为人死了还能以其它方式继续存在着,但他不认同,一点都不认同。
于是他继续说下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一片漆黑的,我是这么相信的。很久以前,历史上的第一个人,第一次睁开眼睛,从黑暗来到光明,意识到生命和感官的恐怖,他开始哭泣,于是此后诞生的每个人,从出生起便在哭泣,哭泣变成尖叫,一生也不停止。”
但其实那士兵并没有听见利维刚才说的那些话语,就算听见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因为那只是利维说给自己听的。而现在,这个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他的鲜血将化为滋养大地的肥料,脑浆成为蛆虫和杂草生长的沃土。
对,什么都没有了,那又怎么样?难道这就宣判了,存在和挣扎是徒劳的,而人生也是荒谬的?
但是,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胜利的时刻,他用死亡战胜了生命,他的尖叫停止了,黑暗中,不会再有任何声音了。
……
现在,我是一具尸体
在远古的洞穴中闷声悸动不已
看绿色的光点闪现在群星世纪
……
对,无论贵族还是贱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不再尖叫了。他第一次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其实也还不错。
利维站起身来,将床上挂的纸旗拿下来,后勤兵看见了,便立刻跑过来将尸体拖走,然后,下一个伤员就立刻被抬了上来。利维将纸旗又挂了回去。
屋顶突然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愈发密集,像死神的催促——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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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料到今天会突然下起这样大的雨,侍从们慌张地从皇家辎重车上取下盖伞,在指挥台上撑起,但狂风仍然不断地将雨点吹到人的脸上。奈娜倒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用手帕慢慢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在他们面前,混乱的战场正逐渐平静下来,雨水稀释了血,形成一条条淡红色的河流,像血脉一样延伸向大地的五脏六腑。趁着这短暂的空档,负责后勤的志愿军们跑上前来,快速清理着这一片狼藉,为第二波战斗做准备。
奈娜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身旁的人:“道丁平地的土地是怎么样的?”
作为军人,对这些基本情报的了解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艾契立刻回答道:“是北部边境外常见的硬黏土,大多数时候十分坚硬,在雨水量足够大的情况下,则可能会变成彻底的泥地,但依靠目前这样的雨势,还不足以达到那个地步,水只会直接渗透到地下,然后被吸收。”
这种不利于种植的土地,正是道丁村这样的地方无法发展成更大规模的定居地的原因,也使得这片地区一直被排除在斯卡王国的征服野心之外。
奈娜思忖了片刻,转而问坐在她另一侧的伊奥:“法师们有办法做到将雨水蓄积在泥土表层、人为加快泥地的形成吗?”
伊奥回答道:“对水元素的观察和控制,是法师们必须要掌握的基本内容,陛下提到的那种事情,并不难做到。”
奈娜点点头,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伊奥和艾契听了也都认为可以一试,于是立刻派人传下指令,让法师们后撤至安全地带,静等下一步指示。
而就在这时,身后道丁村的方向突然传来马蹄声和叫喊声,指挥台上的所有人都猛地回头,隐约看见一队手持火把的骑兵自附近的森林里冲出来,像席卷过原野的一团火焰,他们俯在马脖上,躲避着驻扎在后方的斯卡士兵的箭支。奈娜站起身,拿石英透镜观察了片刻,确认了这些人的确是苏塞骑兵,而且是直接奔着摧毁军粮车而去的。
艾契有些紧张地提醒道:“陛下,苏塞人在将那两个安息火器具往主战场的方向移动。”
等了那么久才用上,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这不是奈娜第一次在战场上遇到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她已经远要比曾经果断许多,只是快速思考了片刻就做出了决策:“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暂缓主战场的攻击,还是继续按原计划进行吧。”
斯卡人的道路系统发达,因此军粮运输也十分高效,一天之内就可以补上新一轮的储备,所以总的来说,这虽然会是一笔重大的损失,但还不至于不可以接受。
伊奥朝奈娜的方向偏过头去,“陛下,我有一个提议:我们的大弩弓虽然能穿过苏塞士兵的盔甲,但是不如先继续用威力更弱的弓箭来进行远程攻击,引诱他们派重甲步兵出击,一旦地面化为泥地后,这些步兵的行动就会变得极其艰难,从而给予我们更多优势。”
在苏塞人带着安息火出现之前,弩弓和投石机就是人们所知道的威力最强大的远程武器,但即使是现在,斯卡弩弓也仍然有穿破苏塞人的护甲的能力。
伊奥提出的,确实是个好办法,奈娜赞许地点头道:“可以。”
说完,她看了眼伊奥,发现他脸上都是雨水,紫色的长袍也浸湿了一半,重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显得人格外憔悴。她有些担心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询问:“你身体还好吗?要不要回帐篷休息一下?”
虽然他仍然抗拒和她进一步交心,更别提告诉她两人的过往,但自从那场意外的庆生之后,她对伊奥的态度软和了很多,不再是曾经那样完全公事公办的模样。
两人成年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伊奥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垂目道:“谢谢您,女王陛下,我没事。”
奈娜“嗯”了一声,注意力又回到面前的战场上。新的命令再次被一层层传达下去,弓箭手和轻甲兵们纷纷上前就位,而苏塞人确实上钩了,他们派出了重甲步兵,在安息火的护送下,稳步前进。
意识到即将有大批斯卡士兵会成为他们战争策略的牺牲品,奈娜有些不忍心看,但还是逼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很快,斯卡士兵就进入安息火的射程范围内了,他们的身体在战栗,却不能后退,只能继续用喊叫的方式压抑内心的恐惧。第一波安息火来了,宛如雷鸣,人们的残肢被甩向天空,然后是第二波、第叁波……一片尖叫声。
就在这最恐怖的时刻,后方的法师们突然齐齐蹲下身,将手贴在潮湿的地面上,然后,人们见到了一个难以忘怀的景象——地面上的雨水突然快速聚积起来,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微微晃动着,耀眼如镜面,交织着红艳艳的血,而道丁平地上原本似乎坚硬而不可摧的土地,很快化为难以行走的泥泞。
苏塞人此刻一定已经意识到了斯卡人的计谋,但现在后退,太晚了。为了躲避箭支,他们仍然不得不继续戴着厚重的头盔和护甲,踉踉跄跄地前行。
就是现在。
战场上的斯卡传令官全部举起旗帜,大声吼道:“前进!杀啊!杀啊!”
随着这句话响彻整个平地,全体斯卡轻甲兵们朝前冲去,他们的喊叫在平地上激起回声。两兵相接,护甲被刺穿,骨头被砍断,肉身被剁碎,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尸体,如果兵器掉了,就拿手去掐对方的喉咙、戳对方的眼睛;如果手被砍断了,就拿脚去踢、甚至口水去吐。
……
雨很快就停了,但那天的战斗继续持续了很久。在灰色的泥地里,人们拼杀到窒息,空间和面孔都彻底消失了,直到再也分不清谁是谁。到最后,和所有战役的终末一样,只剩下寂与静,苏塞人的两座安息火器具都被摧毁了,倒在迭起的尸体之间,像是某种造型古怪的纪念碑。
奈娜没有回到军帐中,仍然坐在指挥台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关于死伤人数的统计。利维说的对,站得足够高时,数字很快就会失去意义,死了一个人,还是几百个人、几千个人,其实都差不多,但是面前的惨烈景象,她仍然忽视不了。
然后,苏塞人再度派来了使者。这次,他神情恭敬肃穆,带来的不再是挑衅,而是一封小小的信函,用暗红色的蜡封住,上头是冬青树的图案。
开战之前,奈娜曾经多次向苏塞人送去国函,都未得到任何答复,因此这是她第一次直接收到来自这个神秘帝国的外交通信。
在众人的紧张注视之下,她沉默着打开信件,只见平滑白净的纸面上用黑色的墨水张扬地写着一段话:
“尊贵的、智慧的、勇敢的弗伦·阿斯特勒皇帝陛下,诚邀斯卡女王同意为期两天的停火协议,并亲自前来观摩明日下午于苏塞军营中举办的——
葬礼竞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