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云雾散开见真容
作者:
醍醐灌顶 更新:2025-07-28 12:51 字数:3403
柳青竹遍体生寒,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石壁上,一声一声,又轻轻落回脚边。忽然,山石后传来突兀的滚轮声,继而一道沉沉的声音响起。
“天地熔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碳,万物为铜。”
婉玉本能地将柳青竹护在身后,眉眼冷冽地望向来者,只见开口之人身着朱纹玄袍,青铜恶鬼遮面,青丝披散,耳侧一缕墨发系着根红绳。
“又见面了,青竹美人。”青铜面罩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柳青竹眸色一暗,唇角渐渐弯起,道:“阁主大人,我们明里暗里也打了几回交道了,哪怕只在这洞窟中,也不能一见尊容么?”
话落,那人轻轻地笑了,道:“可惜我面下恶鬼,不宜见光。”
柳青竹扒开婉玉挡在身前的手,向前一步,道:“你煞费苦心布局一场,竟不敢以面示人?”
滚轮碾过碎石,朱纹玄袍的下摆轻扫过地面。柳青竹抬眸,只见面罩上的獠牙纹路泛着冷光,那人指尖摩挲着耳侧红绳,绳端系着的花钱陡然晃了她的眼。
“世事无常,不过芸芸众生相,仪表堂堂,也不过白骨皮肉,红粉骷髅。”滚轮微转,阁主面向壁画,道,“诸法空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我相识一场,隔着两层皮囊,人相鬼相,有何分别?就如你颠沛流离半生,又何必执着呢?”
柳青竹冷然道:“放一通狗屁,我流离失所之时不过十叁四的年岁,你问我何必执着,我偏生要着相。”
阁主闻言,厚重的面罩下传出一声低叹,“你半生所求的真相,如今就在你眼前,是你复仇的心魔太重,才会管中窥豹,不得解脱。”
柳青竹冷笑道:“眼前所见,几分虚实,皆在你的掌控下。此番筚路蓝缕,你助我,又阻我,还真令人费解呢。”
阁主沉吟片刻,回道:“我怜惜你的算计之心,终是放在了错处。”
话落,穹顶忽然一声闷响,柳青竹和婉玉纷纷仰首,只见一人悬在空中,用麻绳捆着,面皮青紫,不知饿了多久。阁主问道:“不知这个孩子,在你心中占多少的分量?”
柳青竹脸色一沉,冷眼睨着祂,问道:“你这是何意?”
阁主推动轮椅,款款停在两人跟前,那枚花钱垂在胸前,时隐时现,“我的需求很简单,要你放弃复仇,不再回京。”
“为何?”
恶鬼獠牙在暗光下愈发狰狞,那人半边身子都掩进了黑暗里,宛如被浑黄的滴水腌渍,壁画一角褪色的斑驳。柳青竹忽然觉着喘不过气,连双手都有些使不上力。
“你也在宫中待过一段时日,定然知晓大周如今境况如何。”阁主沉声道,“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眼下所谓的安定,不过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
柳青竹沉默少顷,又问道:“那又如何?”
“兵无军饷,民无农田,又苛捐杂税,寒门难出贵子,长此以往,百姓积怨,天下必有大乱。只有一计,可化险为夷。”
柳青竹接道:“变法。”
“不错,当年先帝在位之时,官家便以此计才得叶萧两家扶持,上位后却出尔反尔,变法一事一拖再拖,是他龙椅坐得太久,已然忘记初衷。”阁主颔首道,“大厦将倾,唯有保甲马、稳将兵、改科举、兴水利、免劳役......才可有一线生机。新法之道,是寒士之道,同是天下黎庶之道。而今,也只有皇权更替那一天能办到......”
“所以,”柳青竹神色不变,淡淡道,“大周不能没有叶家。”
阁主沉默,柳青竹却蓦地一笑,漠然道:“他们要变法,就该拿无辜之人的性命作陪?当时春日宴,阁主送了我一句话,现在我也回赠阁主四个字。”
“什么?”
“弃道而行。”
话落,所有嘈杂的声响都被掐断,空气在这一瞬凝结成冰。
那人问道:“加上这个孩子的性命,你也不在乎吗?”
柳青竹背影冷寂,嗓音凄清,“没有她循循善诱,只怕我也不会走入你所布下的局。宫家是否清白,我会自行查明,介时功亏一篑,我也咬牙认了。”
言罢,柳青竹便要拂袖离去,身后忽然传来衣衫抖动的窸窣声,身侧婉玉还未来得及拔剑,两人便被捂住了口鼻,刺鼻的气味涌入鼻腔,柳青竹心中大骂:这贱人居然装瘸。
脑中一片混沌,柳青竹身子软绵绵地倒下,阖眼前,她瞥见一双熟悉的绣鞋——那光洁无暇的鞋面上,赫然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秋蝶。
柳青竹醒来时,有人正在舔她。
齿尖细绵绵地噙着耳廓,温软的舌头将耳垂卷入口中,那人吻过线条柔和的下颚,埋进她的颈窝,舌尖轻轻舔舐着。
眼前一片漆黑,柳青竹蹙眉,下意识推开身上的人,手腕却被一道粗重的物件扯了扯,她微微一愣,后知后觉腕子上被捆了锁链,正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见她醒了,趴在她身上的人动作愈发大胆了,冰凉的食指在唇缝滑动,拨弄着下唇,再往下游走,拂过白皙如玉的美颈,在有着微弱起伏的胸膛上悄然停驻。
柳青竹冷冷道:“滚开。”
那人悠然地哼笑两声,在她耳畔发出低沉粘腻的声音:“美人,不猜猜我是谁么?”
温热的鼻息洒在侧颈,柳青竹的心却如千年寒冰般冰冷。过了好半晌,她才淡淡启齿:“风云奕手。”
“显然易见。”
柳青竹又道:“千相画师。”
那人并不意外,似乎还有些愉悦,“嗯,也是我。”
柳青竹静默片刻,忽然冷嗤一声,话语中含着不言而喻的讽刺,“接下来,我是该叫你南山上弑父杀母的福娃,还是坪宅檐下步步为营的百里葳蕤?”
话落,那人身子猛然僵住,喷洒在脖颈的气息也随之一颤。石窟内猝然变得过分静谧,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被抽空。
见那人被她说中,柳青竹继续道:“在南山上,除去没染上瘟疫的王奎夫妇,你守着一山的活死人,日日被这对夫妇毒打,吃不饱穿不暖,于是你心怀忌恨,将他们淹死在井里,从此在扬州漂泊流浪。”
“那年宫家覆灭后,你无意间来到此处,知晓了樱冢阁和我母亲的秘密,还找到他们甘于地下十余年誓死守护的镇护之宝。望着地上的叁十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首,你心生一计,带着螭纹璧和樱冢阁的秘密离开,在江湖上建立起一个全新的‘樱冢阁’。”
“为使‘樱冢阁’东山再起,你将螭纹璧献给姬秋雨,从此和皇权捆绑。你们二人狼狈为奸,闹出卷宗失窃一案,让樱冢阁名声大噪,并借此机会除去察觉端倪的叶明德。”
“若我猜得没错,你抹去的那面碑文,上头就写着我母亲和樱冢阁的过往。樱冢阁叁十二名义士,而石阶上只有叁十一具枯骨,其实你早就知道那失踪的一人身处何处,你却没有将其补全,无非是想给我营造当年风云奕手从当年大火中逃出的错觉罢了,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此之前,我也早早见过了那失踪的一人。”
“她的肉身,被塑成佛像,放在慈元宫旁的佛堂中。”
身上的人没动,只紧紧攥紧她的手,柳青竹的话语却一句比一句冷:“当年,先帝暴毙扬州,叶萧两家在焚毁这口洞窟时,偏偏留下了这一人的性命,只为要她披着帝王的衣袍走完南巡路,利用完后就随意杀掉,又怕她遗恨千古,便将她的肉身塑成佛像,日夜供奉。可怜她日日听着钟声,却连闭眼的资格也没有......”
旋即,柳青竹的话头一转:“我再猜一猜,叶家之所以知晓这口洞窟的存在,是因为当年樱冢阁护送国玺时受过叶家的恩惠,才得以全身而退。这恩恩怨怨难以分舍,到头来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百里葳蕤沉默良久,摘去她的眼罩,对上一双含恨的眸子,无奈道:“是了,你的聪明让很多人忌惮,我怕我保不住你。”
柳青竹冷笑一声,道:“最后一句,我这两回见的‘风云奕手’,是假死脱身的秋蝶姑娘吧?“
百里葳蕤吻了吻她的眼尾,低声道:“是。”
“果然。”柳青竹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
百里葳蕤握住她的白皙的指尖,侧首吻了吻她手腕上的锁链,柔声道:“所以我更不能放你走了。”
柳青竹脸色青紫,堪堪挤出两个字:“滚蛋。”
百里葳蕤抱住她,脸埋进她的肩颈,闷声道:“你要骂便骂吧,待尘埃落定,再为宫家平反,介时你想要谁的命,我都给你取来,连我的,也一同给你。”
柳青竹问道:“一定要变法?”
“他们只给我一句话,”百里葳蕤轻声回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闻言,柳青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干涩得酸痛,哑声道:“我恨你。”
话落,百里葳蕤呼吸一滞,缓缓抬起脸来,她看着柳青竹撇过了头,红着眼不肯看她。
她的手忽然有些抖,恶狠狠地掰过女人的下颚,寒声道:“我就知道,无论我为你做到何种地步,无论我为你费尽多少心思,你都不肯看我一眼。等事情做完,我就杀了那两个贱人,把你困在身边天天以泪洗面。”
柳青竹骇怪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脑子被门夹了,神神叨叨。
百里葳蕤自嘲地笑笑,道:“反正你都这么恨我了,那不妨再做几回快活事。”
言罢,百里葳蕤将头一低,凶狠地咬住近在咫尺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