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
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16:08 字数:3104
“按你的岁数来算,那时你刚刚三岁。”王玉青回答。
柳向松的引荐才使庆昌班创立,而几年之后,倒是庆昌班收留了他孤苦无依的儿子。
“当然了,若不是那时相识,我也不会知道后来的事。”王玉青继续说了下去,“石家人在政界素来与你们柳家不合,想方设法想要扳倒柳向松。石老爷多次检举柳向松借职敛财,都因为没有证据判为了诬告。”
“那自然是捏造。”柳方洲听到这里还恍惚着出声争辩,“我父亲一生清廉,在家也常常教导……”
“你知道的是一回事,这世上的人心是另一回事。”
王玉青不紧不慢地接着讲了下去。
“齐善文并没有亲口承认,然而人人都猜得出,他定然收了石家人的好处。柳向松被网罗了数十条罪名,从贪污行贿、卖官鬻爵到串结奸党,他赠予三春班的那笔款子竟然成了贪污的铁证。
“柳向松极力为自己辩解,然而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黑市上流通的准许书会有自己的印章。”
王玉青摇头苦笑。
“他当然不知道,齐善文在灯光昏暗的戏楼台下,趁他入迷赏戏的时候,窃出他的私章做手脚,方便极了。
“谁也没有料到,仗义疏财的京城名票柳向松,竟然死在了自己的仗义上。事发之后,京城的戏园里曾经短暂流传过这样两句话——”
王玉青又停了一停。
“您说。”柳方洲长舒了口气,说话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嘴角咬出了血。
“善人行恶为,柳下满门鬼。”
王玉青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那‘善人恶为’,正是暗讽齐善文的名字,因此他才仓皇逃出了京城。
“一直到新上任的石总督,生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下令抓捕与柳家相关的人物,无论年龄长幼统统不留活口,京城里的舆论才一时平息。”
说完这些,王玉青静静地走开了两步,留下柳方洲自己原地坐着发愣。
“那,流云姐——不,唐流云,你又是如何认识的?”
过了许久,柳方洲才愣愣地开了口。
“流云姐?你原来与她这么相熟。”王玉青微笑着反问,“唐流云是京师戏校的第一批女学生,入学也是受了柳向松的资助,那时还特地登报声明了他只是爱才,前辈所作的婚约已然作废,还成了一桩美谈。”
是了,这的确是他所熟悉的父亲。他爽快豪气、积极有为,在京城为官却毫无迂腐气,柳方洲所活二十年里受到的恩人救应,多数是父亲的明达作风所致。
“师父,我还有事想问。”柳方洲又说。
“怎么?”王玉青回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你明知齐善文行事有亏,也明知石家人心肠歹毒,为什么还是与三春班来往密切、还是要劝洪珠师父从了他们的步步紧逼?”
权势滔天的石总督,固然不是他们轻易所能扳倒的,然而洪珠抵死不从,倘若柳方洲早一些知道内情,也定会与她一同想办法。
柳方洲眼看着王玉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下去。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庆昌班。”
王玉青这样回答。
王玉青处处小心,可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弄巧成拙,反而把庆昌班毁了个干净。
“我没别的要问了。”柳方洲最终这样说,低头反复地摩挲着照片上父亲的脸。
“这张照片给你留作纪念了,本就是为你留着的。”王玉青指了指照片说,“你若是不想看见我与齐善文的脸,就找把剪子剪去。”
柳方洲没有再说什么。王玉青在书斋里来回踱着步。
书架一侧还摆着一盆桂花,秋天一来无人打理,现在已经枝叶枯黄。
王玉青把桌上的凉茶泼进花盆里,那茶水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沏的,细瓷茶杯里已经留了一圈浅黄的茶渍,明晃晃地扎眼。
世上总有许多不如意的事,就像这一盏不能再品的茶,泼掉了也留下烦恼。
“杜若……”王玉青沉吟片刻又开口说,“就拜托你了。他性子太柔太怯,日后有什么危急关头,还得多靠你扶持。”
拜托于我么?这几年的时间里,我与他相互依靠的日子,比你养育这个养子的时候多得多。
柳方洲讽刺地想。他并不知道王玉青打理戏班时候的苦心。
“我与杜若情深义重,绝不会辜负他。”
说到杜若的时候,柳方洲的眼底又浮现起了盈盈笑意。
王玉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别过脸去叹了口气。
“……”柳方洲这才意识到,王玉青恐怕不会想听到,他与杜若有多么两情相悦——那又如何?这也是明摆着的事。
刚才王玉青说与他师徒情分已尽,然而有杜若在,再怎么他也还得唤王玉青一声岳丈。
“我从前只知道你们要好,直到那天看见你握着杜若的手绢,才觉得亲密得过分。”
王玉青顺势打量起了书架。
“这些戏本曲谱都是建班以来添置的。”他突然转了话题说,“赶明儿你们收拾了卖点钱,当盘缠。”
“师父,您也不必因为我与杜若的事而自责。”柳方洲却没有顺他的意思,“《牡丹亭》里都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也绝不会辜负了杜若与我的情。”
“你绝对不会辜负他?”王玉青盯着他的脸,半晌才缓缓问。
“绝不会。”柳方洲点头回答。
“你与他只有夫妻之实,而无婚姻之分,让我如何能相信你永远不会变心、永远不会弃他不顾?”
柳方洲的脸色一时间有些异样。
“怎么?”王玉青敏锐地追问,“你问心有愧?”
“我无愧于心。”柳方洲恼火地大声回答,“我只是——”
脸色有变只是因为,还尚无夫妻之实——
和王玉青解释这个做什么!柳方洲不再做声了。
“倘若是太平光景,我可不会有现在对你们的脾气。”王玉青也没再深究,“杜若还尚且算是我的养子,逐出师门也还能居于泰宁胡同。至于你……哼。”
柳方洲暗暗心想,他刚才还将杜若托付给自己,现在又故作厉害地说这些话,越发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
“我这边没什么要拿走了。”王玉青将书架上一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拿了下来,“那些衣箱行头,你们谁有还想组班唱戏的就拿走。”
庆昌班大小行头林林总总,恐怕价值能以千金来计。王玉青竟然真是抛下了一切。
“师父散了庆昌班,还要往哪里去?”
柳方洲若有所思地问。
“与你有什么干系。”
王玉青把书拿在手里,自顾自拿了挂在衣架上的礼帽,迈步向门口走去,“我不再是庆昌班的班主,也不必再叫我师父。”
“我送您。”
柳方洲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客气地抢先一步打开书房的门。
“不是师父,就当我送……一位我父亲的旧相识。”
王玉青最后在门口的石阶上停了停。
“当年收下你,我没有看错人。”他说,“替我和杜若告别吧。我愧对他那一声父亲。”
他的身影消失在泰兴胡同口,远远地融进了淡灰色的冬日。
就像洪珠一样,甚至没有过一次驻足回顾。
柳方洲送走王玉青,锁了门回到庆昌班这间院子里。
他在这里也待了有十年,马上又要不复相见了。
柳方洲推开门。
门后站着一排学徒,听见柳方洲推门的声响,哗啦啦跪下了一片——为首的是手上缠着纱布的道琴。
“柳方洲师兄,您救下庆昌班罢!”
他们齐声说道。
第81章
“老爹爹清早起前去出首,倒教我桂英儿挂在心头……”
戏台上的小旦身穿一件利索秀气的银线湖蓝打衣,唱出一段甜亮的西皮原板。
年幼的柳方洲随父亲来看戏,不解地盯着戏台上痛苦的、为难的人物。也是,强权、复仇与亲情难舍,这样的故事对他来说还是太隐晦难懂了。
《打渔杀家》里的萧恩误犯豪绅,最终悲壮决绝地选择了以卵击石。而他天真活泼的女儿桂英,也选择了随他前去。
“你也跟你的父亲一起开船去杀贼,好不好?”身边的戏客有意取笑,拿话逗小小的柳方洲说。
柳方洲手里摆弄着自己的洋铁玩具枪,把枪口顶在桌布上,正在假装自己偷偷埋伏着打仗,心不在焉地答应。
“方洲不需要这样。”柳向松那时摸了摸柳方洲毛茸茸的脑袋,含着笑回答,“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因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我知道了,父亲。
要我去做的——更重要的事。
“你们……”
柳方洲看着面前跪倒的庆昌班一众学徒,一时间手脚都觉得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