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者:
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16:08 字数:3114
“怎么不是道琴来跑腿?”杜若把自己的手绢递给柳方洲擦手,问。
“乌珠勒师兄回家去了。”学徒回答。
这几日封城,不仅没有演戏的去处,平日里的功课也都停住了。家在京城周边的学徒多少惦记家里,不给请假也纷纷往外跑,道琴又是最会见机行事的那个。
乌珠勒。平常叫多了道琴,差点忘了他是这个姓。杜若点了点头,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
李叶儿留在家里不再过来,从沦陷之后再没见过她。道琴也回家去了,又只剩了师哥和他自己。
他们几个平日里最亲近,柳方洲与杜若从动乱里脱身回来,只听见道琴嚎啕痛哭了一整晚,往后就陷入了今日这般惶惶的死寂里。
项正典忽遭不幸之后,巡警厅传唤他的亲属到场笔录——他哪有什么亲属?张端一定要去,因为姓氏不同又被官兵拒绝,又起了一番争执。
最后,是柳方洲将张端师父从警厅保了出来,领走了项正典销户的单册。
王玉青这番叫柳方洲过去,想必也是要问他这件事。
“来了。”
书房里只坐着王玉青一个人,见柳方洲进来便点头让他坐下,递过来一方颜色都磨花了的信封。
“你的唐家嫂子颇有几分本事,想办法把这封信从官路送进来了。”王玉青摘下眼镜,语气疲倦地说,“拆了看吧。看完再问你别的事。”
“师父费心了。”柳方洲把杜若的手绢放在膝头,双手接过信封。
他心里忽然一跳。
师父是怎么知道唐流云与他这层关系的?
说不定是在沪城与喜合班合戏的时候,唐流云主动叙起来的。不必多想——不对,唐流云叮嘱过他不要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必她自己也三缄其口,为什么师父会知道他是柳家的人?
王玉青低头翻阅书本,神色平常,仿佛是随口说出来的。
还是先不要问了,他现在信不过除了杜若之外的所有人。
柳方洲小心地拆开信封,是一张便条和一张支票,便条上写着唐流云目前仍然在港城,提醒柳方洲与杜若万事多加小心,近来境内物价飞涨、官钞贬值,随身钱财可尽快兑作金银通货。
“——方洲。”王玉青突然开口,吓得柳方洲一个激灵,急忙抬头。
“怎么了,师父?”柳方洲又是小心地问。莫非王玉青觉察出了自己刚才失言了?
“你这手帕……”王玉青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这句话在柳方洲预想之外,然而更让他心惊肉跳。
杜若的手帕他平常用惯了,随手放在膝盖上,被王玉青看得清楚。
柳方洲的穿衣打扮朴素至极,布料颜色无非黑蓝白,款式也多是最简单的,花纹都不爱装饰。而杜若则与他不同,虽然也不喜繁杂,却对颜色搭配用心极了,这张手帕也是如此——厚实质地,浅鹅黄的底色上绣了绿色的玉兰,还用白色匝了边。
“刚才雨里行走,手上沾了水。”柳方洲不动声色地回答,“顺手借了别人的手帕用,师父这都看得出。”
“原是如此。”
王玉青的神色好像并不信服,他也没有再问下去,而柳方洲的疑问也没有问出口——整间书房里,这时仿佛只有两个人的心声在紧张或深沉地各自响着。
“我还以为——是谁家千金小姐情赠与你的。”王玉青又说,“见你用得这样顺手。”
“绝无此事。”柳方洲汗颜赔笑,“您说笑了,师父。”
“这次让你过来,你应当清楚是是为了什么。”王玉青也不再和他说闲话,直截了当地点进了正题。
“是。”柳方洲应声回答,“我上午去警厅,进门的说辞是担保放张端师父出来,然后办妥了项师兄的手续,所用的关系是同事,也说明了父母下落未知的情况……”
王玉青似乎心不在焉,敷衍地点了头。
“没有多问什么?”
“没有。”柳方洲深知王玉青现在的顾虑,就是项正典的事情让庆昌班惹火烧身。
“那就好。”王玉青心事重重地向后仰坐,“最好就是摘清了关系。”
摘清了关系……?柳方洲心里猛然抽痛,项正典在庆昌班从学戏到登台,有十余年的情分,怎么能为了一点纷乱的世事就要摘清关系?
“你也许觉得我心狠。”王玉青悠悠开口。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您多想了,师父。”柳方洲低下眼睛不去看他。
“我当然知道。”王玉青又是摇头,“你以为我听不见乌珠勒哭了一整晚?不知道张端把自己闹进警署是因为什么?反而是你不知道的更多——洪珠都险些要冲去聚芳要人命。”
柳方洲不敢应声,低了头只是听着。
“项正典的死,你们都觉得可惜难过。”王玉青又说,“我反而觉得不值——方洲,城门底下挂着的从来都不是叛贼小人的头,富贵享乐的也没有几个是仁人志士。天下冤屈不公的事太多太多,流血牺牲实在是不值。”
柳方洲的眉头更加皱紧,他还是不应声。
……原本,他还想与王玉青商量,能否花点钱财贿赂警署官员,将大师兄的尸首入土为安。这一番太冷静太沉着的话,让柳方洲一下断了这个念头。
“我还要问的是张端。”王玉青说,“张端回来时的路上说什么没有?有什么表现没有?”
柳方洲摇摇头。
窗外响着炮声,一直到后半晚上。偶尔燃烧弹吱扭扭划破天际,劈雷一样闪得满屋骇人的亮。
“杜若。”柳方洲翻了个身,听见对面杜若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于是轻声叫他。
“师哥,我醒着。”杜若也翻身面对他,眼睛在黑暗里明亮得像猫眼,“我睡不着。”
“是因为怕吗?”柳方洲问。
外面又响过一阵枪声,密密麻麻仿佛从头皮上揭了过去。
“心里很乱。”杜若点了点头。
“你来我这边吧。”柳方洲坐起来,拍拍枕头说,“我们说点话儿,也许好些。”
两个人同卧,也许心里能少想一些事,不再被混乱的情绪无止无休地纠缠着,也不再因为秋夜透骨的凉风而胆寒。
“……”杜若有些迟疑。
“反正小时候也这样睡过。”柳方洲看出了他的心情,说。
不仅是小时候,还是他们初次相遇的第一个晚上。
杜若依言过来,抱着枕头躺到了柳方洲身边。柳方洲也还像小时候一样,往床边使劲靠了靠,让杜若躺得安适一点。
小时候两个人身量都小,躺在同一张床上轻而易举。而现在他们都已经长大,这张狭小的床铺要容纳两个男子同眠,似乎也没那么宽裕。
杜若的脸颊十分紧密地贴在了柳方洲的胸膛上,胳臂也环上了他的腰。柳方洲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又低头在他耳边吻了吻。
“说说话吧。”杜若把脸藏在柳方洲怀里,“说点什么,师哥。”
“你想说点什么?”炮车轰隆隆开过后街,柳方洲适时捂住了杜若的耳朵。
“我现在不想说从前的事,说了只想流泪。”杜若抱紧了师哥,“也不想说以后,说了只会更担心。”
“我也是。”柳方洲叹息了一声,回答。
“上午你去警厅,都看着了什么?”杜若问,“说说这个吧,师哥。”
“张端师父……”柳方洲说。
王玉青问起他的事,他说给了杜若听。
上午时张端被两个巡警松开手铐,送出警署,失魂落魄地跟在柳方洲后面。柳方洲手里拿着项正典失效了的户口单和丧报——几年前他也这样拿着柳方成的单纸,也是这样雪白的、薄薄的两张。
“方洲,你长这样高了。”张端跟着柳方洲的步子似乎有些吃力,他黯然开口说道,“——我还一直没给你赔不是。当年你自己一个孩子蹲在胡同墙角,我还把你认成小偷,打骂得那样难听。”
“都过去了,张端师父。”柳方洲放慢步子,“您……别寻思太多。”
“我从育婴堂领回来正典的时候,他比你那时还小多了。”张端的声音渐渐沙哑下去,“和你小时候一样机灵,见谁都亲,师父师母地叫——不提这个!不说这个!说了白白伤心……方洲,你唱几句罢,这街上太冷清了我心里难受——”
张端一把推开了柳方洲的搀扶,自己哼唱起了《碰碑》里的一段二黄导板。
这是一段老生的唱段,他唱得气息不稳又荒腔走调,声音在死寂的街上空荡荡地响着。
“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
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我的儿啊!
七郎儿回雁门搬兵求救,
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张端从柳方洲手里拿过丧报,仔细摩挲着项正典盖上了黑戳的名字,眼泪扑簌簌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