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16:08      字数:3157
  说话间,柳方洲瞧见后院里的桂花树已经开起花来了,金黄的小花轻云一般盖了满树。
  草木倒是不知人间事。
  简略交谈几句,两人散开。柳方洲在桂花树底下站了站,想到杜若也许会想着放在香包里,于是捡了一捧落花回去。
  午饭吃罢,杜若果然捧着香包认真翻晒起来,柳方洲做什么都没心思,枯坐在他身边发呆。
  平日里这种时候,早就该闹哄哄打点盔箱,预备下午晚上的演出了。各色戏服被高高挂起,水袖哗啦啦随风晃着,耳边偶尔传来几句对戏的唱念。
  无戏可演的日子就这样大段的空白,原本一成不变的日子被陡然剪断,谁也说不清前头等着的是什么。
  “师哥。”杜若突然停下,伸手点了点柳方洲的鼻尖。
  他手上沾染着香包里的浓郁香气,让柳方洲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柳方洲仰起头问,自然而然地展开怀抱,一边拉住杜若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杜若早几天还对他的这个动作有些抗拒,既是怕别人瞧见,自己也有些难为情——然而柳方洲与杜若都偏爱两个人之间的碰触,平日里在戏班里人多眼杂,还要偷偷摸摸地碰一碰嘴唇,自然也会喜欢恋人相依相偎的怀抱。
  柳方洲又想起前几个月他梦魇缠身的时候,那时杜若总会在将他唤醒之后再俯身过来拥抱,竟然是对他来说最有效的药方。
  现在想来,有用的也许不是拥抱,而是杜若这个人。
  “我刚想起来呢,昨天那个小眼镜儿报童说,这周的报纸都得特殊供应,要去茶馆取去。”杜若拍了拍柳方洲的手背,“我知道你心里多事,咱们趁下午取一趟去,也全当散心。”
  “好。”柳方洲把脸埋进杜若的怀里,“不着急。”
  与以往相比,两人之间的怀抱现在也多了别样的意味。
  从前也许害羞,胸膛相贴时听见彼此的心咚咚狂跳,松开之后还要别扭半天。
  而现在柳方洲把师弟抱在怀里,胳膊收紧之后更觉得他身架小巧,退去暑热之后略微吃胖一些,腰上捏着软乎乎的。他身上的香气也还是一如既往,对柳方洲来说似乎还能定心安神——杜若推着他的肩一个劲儿地说痒。
  “我知道了——你别乱动。”柳方洲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再待一会。”
  “没赶你。”杜若小声嘟囔,在柳方洲耳朵旁边轻轻亲了一下。
  ……也不怪柳方洲过分肖想。杜若对他的各种动作都不抗拒,就算害羞也不会轻易拒绝,他不善表达也能让柳方洲清楚地明白,他也爱自己。
  更无礼的事柳方洲也想过——不过他还是想着杜若太容易害羞,他自己也羞,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从小长大的玩伴,一朝成了枕边之人,任谁都会不好意思。
  “今天到现在了,还没响过警报。”杜若靠在柳方洲怀里,认真地盘算着,“应当不会再响了罢?宵禁虽说又提早了两个时辰,也没有封路封城,今下午也许还能买一屉月饼回来。”
  是啊,这毕竟是中秋了。
  “那我今晚要读一读《拜月亭》的折子。”柳方洲说,“中秋佳节,是得有点节日意思。”
  “说正经的吧。”杜若假意拧了他脸颊一把。
  “这时节谁都没有过节的心思。”柳方洲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但团圆月饼当然得吃。”
  就算这世间不得安宁,盲眼孩童一般看不清未来的路——柳方洲一瞬间这样想,他也一定不会松开杜若的手。他们两个都要安宁地活在这乱世里,长相厮守。他要对月亮许下的就是这个愿望。
  “我和师哥在一起,就已经是团圆了。”杜若又在柳方洲唇边吻了一下,说。
  柳方洲刚要说我也是如此,就远远听见了脚步声。
  “柳方洲。”
  是王玉青的声音。
  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匆忙分开,杜若欲盖弥彰地背过身去,手忙脚乱收拾着自己的香包。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王玉青鼻梁上还架着眼镜,想来是临时起意,从正厅里动身过来的。
  “聊闲天呢,师父。”柳方洲硬着头皮回答,他也不知道王玉青看去了几分。
  “听孔师父说你不愿去中秋堂会。”王玉青面色如常,看来是没瞧见两个人亲密,“还出言不逊顶撞了他。”
  好一个孔颂今,气不过还去给班主告了一状。
  “这事还劳烦师父您亲自过来。”柳方洲急忙笑笑,“我刚要去给您赔罪呢,确实是说了户部街那堂会戏我唱不得——”
  “户部街?”柳方洲还要解释,王玉青先打断了他。
  “是,户部街石家堂会。”柳方洲以为师父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了。”王玉青面不改色地点头,“不去也便罢了,练功不能耽误。”
  柳方洲也不再说别的,低头答应。
  “单独过来,也是有事要嘱托你们。”王玉青拿起桌子上杜若的香包看了看,“你们这几个人年纪大,知道的道理多,心思也多。现在不比常日,有什么集会游行,或有什么约请各行各业代表的,能避就避,别去赚了把柄回来。”
  “晓得了。”柳方洲想起来项正典不久前气忿的话语,不知道项师兄听了师父的劝诫,会是什么反应。
  “杜若呢?”王玉青又问。
  杜若也点点头。
  “你从来最安分,我倒是不担心。”王玉青说完就走了。
  所以师父来找的是他柳方洲,是因为他格外不安分了?
  柳方洲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表情。
  反正他这个最不安分的,带着杜若这个最老实的,在这个庆昌班里做了些最荒唐不经的事。
  天色稍微暗下去,两个人转去街上拿报纸。
  所谓的特殊供应也真不假,报纸上都用红戳盖了“准许发布”,红黑交错看得人心里发慌。
  回来的路上路过同致居,竟然已经歇业关了门。
  “记不记得咱们第一回 演出回来,在同致居吃的饭。”柳方洲说,“那里头有人说起咱们演的《玉簪记》来,说了些成不成角儿的话。”
  “从那往现在,感觉过去了好久好久似的。”杜若回答,“也又演出了千百场。”
  “是啊。”柳方洲再次抬头,看向饭馆黑洞洞紧闭着的窗户。
  无端的回忆总是带来无端的惘然。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窗玻璃震响。柳方洲伸手拉紧了杜若的手。冷清的街头看不见多少行人,更显得风声寥落。
  中秋之后的再一轮满月还没来得及登上天际,这座古老又历经沧桑的都市,还是在炮火之中沦陷了。
  第68章
  西城门上原本悬着新政府煌煌赫赫的旗帜,这一天再放眼望过去,已经悄无声息降了下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在苍白的天空下无奈地指向天空。
  而街上也出现了更多的异样装束的外国兵,偶尔偷偷望过去,黑漆漆的枪口安静而凶险地舔着你的眼睛。民用通讯已经被全部切断,而一切书馆学校也都被勒令停禁。走过城门口的哨卡,还需要向外国士兵鞠躬行礼。
  面前的一切都让杜若觉得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慌。生活中他所熟识的一切,现在都已经停滞,将他自己也抛进了一个茫然而不知所措的境地中。
  他的师哥说,京城与津城附近现在已经全面陷落,敌人沿着铁路向下进攻侵略,如若泉城失守,沪城一带的长江天险也并非不可攻破,半壁江山一旦归敌寇所有——杜若伸手捂住他的嘴。
  “师哥,我不想听这个。”他神色惨然地央求,“流云姐没有回信来吗?三天歇演已经过了,咱们明天怎么办呢?”
  聚芳戏园差人来送信说,庆昌班在聚芳还存着两箱戏服,王玉青随口差遣了柳方洲和杜若,让他们下午连同项师兄一起取回来。
  于是他们得以见识到了这凄凉街景。
  而杜若的问题,柳方洲在接下差事的时候,也问过王玉青。
  柳方洲又回忆起上午时的那一幕。
  他走进正厅,几位师父都在,满厅里低沉地压着愁云。
  王玉青的意思是,趁现在南方还相对安全,全班向西南转移,比留在京城稳妥一些。然而全班人数众多、盔箱繁重,加之张端李玉等人长居于此,家人家产一时间也难以轻易割舍。
  “还转移什么啦!”孔颂今那时也坐在书房里一同议事,说话间颇为丧气,“往哪里走都脱不了这最后一条路……真要缺银少两,还不如就地把这些行当卖了得啦,我看那些外国人对这京戏玩意也上心的很……”
  “孔颂今!”
  洪珠与张端的怒喝一同炸雷一样响了起来。洪珠甚至猛地站起来要向前扇他的耳光,被柳方洲堪堪拦住。
  “平日里尊称你一声管事,你管庆昌班的事就是这样管?”洪珠指着孔颂今的鼻子问,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你还有没有点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