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16:08      字数:3107
  胳膊上被斥责驱赶时留下的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没有继续流血却仍然让他颤抖。
  可是杜若呢?如果没有杜若,谁与他在戏台上下相随相伴?谁与他分担零落的痛苦和记忆?他现在,又能爱着谁,想要与谁成为家人?
  因为在那个冬夜与杜若相遇,才有现在的柳方洲。
  如果没有相遇,如果不曾相遇——那我存在于此还有什么意义?
  柳方洲挣扎出梦境,猛然坐起身来。
  耳边听得见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汗水从下巴上不停地滚落。柳方洲大喘着气环顾四周,仿佛和梦里没有区别。
  他醒得比所有时候都早,对面床上的杜若还在睡梦里,床头挂着的干艾草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晃荡。
  汗湿的寝衣粘在身上,让柳方洲一阵阵觉得烦闷,索性脱了上衣。
  柳方洲趿上鞋,蹑手蹑脚坐到了杜若床边,就像每次从梦中惊醒,看到杜若坐在自己身边一样的姿势。
  杜若的睡相一向不好,被单蹬在了腿间,枕头也压在身下,寝衣皱起露出雪白的脊背,略长的头发像蒲公英似的散在耳边。
  他师弟睡熟的时候,就算在他头顶敲锣打鼓他也醒不来。柳方洲伸手捏了捏杜若的脸颊,轻轻笑了笑。
  然而眼睛又落在了杜若睡梦里无知无觉抿着的嘴唇上。柳方洲把手指移到他的嘴唇上——像他喝醉酒那晚似是而非的记忆一样,柔软如花瓣的触觉。
  以及被他询问起来时,杜若躲闪的眼神。
  也许那并不是梦。这个想法在他心里愈发清晰,飘飘然仿佛看见自己命宫红鸾星动。
  ……也许现在是一个验证的好时机。
  不行不行。柳方洲已经俯身贴近了杜若的脸,又一下直起身摇了摇头,他怎么好占心爱之人的便宜?
  明明已经脱了上衣,怎么越来越热了。
  柳方洲推门出去,顺手拿起昨晚晚训用过靠在墙根的长枪。时候太早,开嗓练唱的话恐怕会吵到别人,还是要练些武戏。
  先砍身,虎跳前扑,打旋子。一个小翻从地上撑起来的时候,杜若揉着眼睛站在了门边。
  “……怎么静悄悄出来了?”柳方洲被他吓了一跳,索性原地做了个“跳摔”。
  “你快起来……我睁眼没看到师哥,就出来了。”杜若被他逗乐了,把手放下时脸颊红扑扑一片,“今早睡得还好?”
  “不太好。”柳方洲老实回答,“所以醒得早,来练功了。”
  “还是噩梦?”杜若和他说着话,眼睛却躲躲闪闪看着柳方洲背后。
  “梦到我找不着你了。”柳方洲莫名其妙往自己身后看了眼,“你说这算不算噩梦?”
  “嗯……”杜若半天没说出什么,“我去洗把脸。”
  “今天夜场你的戏是《水斗》对吧?”柳方洲拄着枪问,“待会收拾衣箱记得带上长绸。”
  “记着呢。”杜若头也不回,“倒是师哥你,仔细别着了凉。”
  听了杜若这句没头没尾的提醒,柳方洲才想起来自己光着膀子。
  难怪他刚才怎么也不正眼瞧自己。柳方洲一时间觉得好笑,又莫名其妙觉得害羞,窝窝囊囊回去拽了件长衫披上了。
  如果还是从前在户部街,柳方洲是断然不会裸着上身在外面转悠的,毕竟从小的家教如此——然而他离从前的少爷生活也越来越远,做戏子卖力气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回到从前。
  “青儿听令——”杜若圆睁凤眼,念白清润如珠玉交响,“吩咐水势大作,水漫金山!”
  道琴低头接令,戏台上一时间蓝绸翻滚,真如水浪回流。杜若手执宝剑,翻身如蝶。
  “为什么今天不是你的小青?”柳方洲侧过脸问旁边咬着果脯的李叶儿。
  “师父想让道琴练练呢。”李叶儿回答,“所以昨天游湖今天水斗,虽然都是杜师兄的白娘娘,把小青换了两个。”
  “原来这样。”柳方洲兴趣缺缺地点了头,“我还是喜欢游湖。”
  “那当然,水斗时你这个许仙被老和尚关着呢。”李叶儿又拿起一块蜜饯,“没你的戏。”
  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像话。柳方洲挠了挠脸。
  虽然确实没他的戏,所以柳方洲演完一场龙套之后坐在了台下,好在能安心看杜若的戏了。
  “柳师兄,你说今天那林少爷还来约请不?”
  “他来了?”柳方洲意外问。
  “你没看到?”这次轮到李叶儿意外了,“林府那辆道济汽车,前呼后拥停在戏楼门口呢。”
  “我管他做甚。”柳方洲又把眼睛放回戏台上的杜若身上。
  要是能和杜若演全本的《白蛇传》,也好。只是他不喜欢那个又懦又偏的许仙。如果真的深爱深信,别说人妖之别,生死之别不也被那柳梦梅杜丽娘跨了过去?
  杜若一折演罢,台下登时响起一片喝彩与掌声。
  “小蝴蝶官再来一段!”有的戏客这样吹着口哨。
  杜若抿嘴微笑,拾起水袖向台下深深拜谢。
  柳方洲悄悄回到后台。李叶儿步子比他更快,已经帮杜若拆起了头饰。杜若气喘未匀,额上一片亮晶晶的汗。
  “给你买了酸梅汤,记得喝。”柳方洲敲敲桌子上冰着的茶盏,“道琴也有,算你今天没掉抢,进步了不少。”
  道琴眼睛一亮,急忙点头。
  夏天扮武戏实在是有些苦头,杜若解开白底蓝线的戏服,里衣汗湿得水淋淋一片。
  “热死了,热死了!”道琴吧唧吧唧扇着扇子,“现在就算皇帝请我唱戏去,我也不答应!”
  话音未落,妆室的门就被吱呀推开。是林府的小厮。
  “林少爷请杜老板楼上谈天。”他弯腰请道。
  果然。
  屋子里一群人都不耐烦地皱起了脸,又看着彼此的神情忍俊不禁,都笑弯了腰。
  “真是前门楼上搭竹竿——”道琴装模作样呕了一声,“好大的架子!”
  “我不去。”杜若安安静静回道,“还请回林少爷一句,就说林少爷新婚,庆昌班一众恭喜贺喜。”
  那小厮脸色也难看了下去,鞠躬退出了门外。
  李叶儿惊诧地看着杜若,道琴也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柳师兄教你的?”他们一起问。
  “什么?!”柳方洲突然被点到,莫名其妙地问。
  “杜师兄你刚才呛那一句,可真不是你的风格。”道琴说,“……刀子似的,这么厉害。”
  “你可总是温吞吞的。”李叶儿皱眉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怎么也得这样那样,说什么多谢美意什么不多打扰了。”
  “我不想对他说好话。”杜若也被他们逗笑了,拿起白瓷勺搅了搅酸梅汤里的冰块。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道琴咕咚咕咚喝了半碗汤,抹了把嘴说。
  “嗯?”杜若也端起碗尝了一口,被冰得一哆嗦。
  “林少爷明明有登报写明的婚约在身,为什么还在戏园里花天酒地,还想与角儿结缘?”道琴问,“又不忠又不信,到头来坏了自己家的名堂。”
  “谁知道他怎么想。”柳方洲抬手赏了道琴一爆栗,“这些话自己说说也就罢了,议论贵客可是大忌。”
  “这事简单。”杜若却难得接过了话,“之前洪珠师父倒也和我讲过——和乾旦纠缠着的少爷公子,定然没有几分真心,横竖只是在身上打个主意。”
  也许是这碗酸梅汤够冰够酸,乌梅在碗里漂漂沉沉,使他想到了洪珠在南都时,教训他说的那一番话,和被他狼狈仓皇打泼了的那碗甜汤。
  他的心事却没有像那碗甜汤一样,轻易地能被手绢擦去。反而在心底浮沉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会没有真心?”柳方洲拿过他的勺子,尝了一口问。
  “自然是因为——师哥你干什么喝我的。”杜若抢回瓷勺放回碗里。
  “我也口渴。”柳方洲举手投降,“我不喝了,你说。”
  “自然是因为,哪有多少痴儿怨侣,会把同性之情当真的。”杜若赌气似的把汤碗推开,“就算真有几分情意在,婚姻册上也记不上名号。就像林少爷,谁会在意他给哪个戏子赠了礼?都知道是虚情假意。”
  杜若一边自己说着,手心里冒着细汗。虽然是解释给道琴听,柳方洲看着他的眼睛澄明如镜,照出了他心底的百折千回。
  “可总有人当真。”柳方洲轻轻说。
  “难道一定要勾搭阔佬少爷,演几番苦恋故事,往富贵路上走?我偏不。”杜若垂下眼睛,语气却愈发坚定,“什么林少爷、玛瑙珠,我的真心——比什么都贵。”
  【作者有话说】
  可以看到,这一部分的章节都是以“金”字开头,所以最终以“金牌郎”这个冷门的曲牌作结——金银万千,比不得真心郎君。
  第5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