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16:07      字数:3155
  杜若用油纸捏出来一只包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柳方洲也在他旁边坐下。中午的时候院子里阳光正好,坐在石阶上能听到茶客纷纷攘攘的笑闹。后厨偶尔有跑腿伙计急匆匆经过,抱着新摘来的莲叶莲蓬,洒落了一地水珠。
  胜日茶楼的荷叶鸡很是有名,酒席上总要点一只。水光光的荷叶拆开之后清香四溢,鸡肉不油不柴,最适合下酒。
  “在这南都城住了不到一月,我却想念咱们戏班自己的小院儿了。”杜若嚼着包子说,“清静。太阳好的时候晒晒衣箱里的戏服,水袖忽闪忽闪满院子里招着。”
  “等以后唱出名堂来,想清静也清静不了。”柳方洲有心逗他,“哪还有让你坐台阶上啃包子的时候。”
  “说得太远了。”杜若果然被他逗笑了,“还得先把眼前这一出唱好再说哪。”
  “不过我是在想,回京城之后要再找处住所。”柳方洲说,“师父预备再收一些徒弟,像我和项师兄这些已经成年了的,自然要另找别的住所。我想我们几个还是合租——当然也算着你。”
  “咱们几个的户口册子倒是都登记在师父那里。”
  “嗯,所以不能住得太远。平时练戏演出什么的,图个方便。”
  “后面泰兴胡同,咱们春天去沪城的时候还有几套院子闲着。”杜若想了想,“这些事还是得找房纤参谋参谋才行。”
  “是。”柳方洲突然拍了拍手,“对了杜若,我家从前分家立业之后,要给自己的书斋起一个雅号。虽然我现在孤身失落,还是要有一个才行。”
  杜若点头,继续听他说。
  “兰莛堂。怎么样?”柳方洲找了根树枝在石板上划给他看,“我的字里带‘兰’,你又喜欢玉兰花。莛这个字,是——”
  “我?”杜若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师哥你自己想着呢,怎么说到我啦?”
  柳方洲突然沉默了下去。
  “师哥?”杜若脸颊鼓鼓地吃着包子,浑然不知柳方洲的怔愣,歪过脑袋等着回复。
  平时与杜若相处时,柳方洲是话更多的那个,他又从来以兄长自居,这还是头一回被杜若问住。
  他好像,自然而然地把杜若算进自己的人生里了。这可不只是为兄长、为好友就可以做的。
  “……莛,是草叶草茎的意思。”柳方洲回过神,“《玉篇》里有写,以莛叩钟,声不可发。之字谐音到枝,兰之就是兰莛。”
  “我还以为我把你问倒了呢。”杜若晃了晃纸袋,“还有两个包子。师哥一个我一个。”
  直到摸到新做好的戏服,杜若才朦朦胧胧心里打起鼓来。
  “师哥。”他捏住金银绣菊花白帔的下摆,轻轻往身上比了比,“你紧张吗?”
  柳方洲正在对着镜子擦护脸油。
  “有一点。”他回头看向杜若,“怎么不穿上试试?”
  “合身是肯定合身的。”杜若摸了摸帔子领口上淡色描出来的小朵宝相花,“我还在想头面应该怎么搭。”
  “貂蝉的扮相,这些年几乎都是古装头。”柳方洲略微思索了片刻。
  近年来京戏革新,除了传统的泡条压鬓的旦角发型,又多了以假发裹出发髻,斜戴凤钗流苏的样式,更加仙姿隽逸。因为这种梳法接近古时画作里的发型,所以多数以“古装头”来称呼。
  “所以我想戴一个水钻正凤发钗。下面也用水钻泡子。”杜若把帔子珍重地叠好,“只是用五位凤的话,我不喜欢凤尾五颗红艳艳的宝石,显不出衣服的清丽。”
  “那就用这个。”柳方洲弯腰从戏班放首饰的箱子里拿出一顶碎钻缀的正凤,凤头衔着三颗水滴般的流苏,刚好能垂在额前眉心。
  “还有鬓花颜色,师哥也帮我挑吧。”杜若点头接过,又说。
  他似乎很信任柳方洲的观点。
  大小事情上,两个人审美总是一致,很少有意见不同的时候,这让柳方洲也暗地里开心。
  总归是有缘的。他这么想,只有我最和他知心。
  “既然发饰衣服颜色都淡了些,那鬓花颜色也不宜艳丽。”柳方洲仔细看了看杜若敞开的化妆匣,“要不要戴流云姐之前送的这朵?珍珠花蕊,比起其他绢布的秀气一些。再挑几朵淡青浅蓝的衬起来。”
  “那我戴在左耳朵这边,正好在戏台上我坐左边,侧过脸的时候,台下也能看到。”杜若答应的也爽快。
  仔细敲定了衣着首饰,柳方洲开始吊眉勒头,仍然是杜若等着为他画眉。
  “倒真像这连环计里演的了。”柳方洲低头让杜若帮他戴上发冠,“貂蝉亲手结了一顶金冠,送给吕布。”
  “那只会是戏里的故事。”杜若笑着帮他理顺翎子,“我们可不一样。”
  “肯定不一样。”柳方洲握住长长的翎子,拿翎尖拂了拂杜若的脸颊。杜若痒得连连皱眉,笑着避开。
  突然间砰的巨响传来,随即是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音,吓得柳方洲和杜若都是一愣。
  “我要找人!”陌生的男声喊着。
  “这里是戏班化妆的地方,谁让这个叫花子闯进来的?”孔颂今气急败坏的声音最为清晰,“快给我赶出去!”
  “我要见二公子,我要见二公子!”那个声音还在叫嚷,“他肯定能认出我是谁,我要找人!”
  【作者有话说】
  【古装头】也是梅兰芳先生最早发明,现在《天女散花》《洛神》等剧目用的最多,新编戏也几乎都是古装头造型
  【正凤】头面的一种,水钻的形制和汉服配饰差不多,点绸的形状更流畅一些~
  第35章
  柳方洲还没有反应过来,杜若先他一步打开了化妆室的门。
  门口的人猛地扑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杜若的胳膊。
  这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灰布衣衫上打着补丁,看起来颇是贫苦。
  “二公子,你是二公子……?”他喘着气上下打量着杜若,声音又像哭又像笑,“不对,二公子不是这样的脸——”
  “老伯,你先歇口气。”杜若稳稳扶住他,侧过身子让出身后的柳方洲,“你要找的二公子,是不是这位?”
  窄小的斗室里一时安静。
  “马伯。”柳方洲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他脸上的胭脂刚刚抹了一半,眼睛隐在黑浓的眼线之下,仍然没什么表情。
  杜若悄悄挨到门口,想找个借口劝走孔颂今,却发现门口已经空落落没了人。
  柳方洲对着门口的老人慢慢拜俯了下去,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抬起头的时候,一颗眼泪从眼睫上安静地迸落开来。眼泪融化了脸上的油彩,在底妆上留下了一道浑浊的痕迹。
  几年的辛苦漂泊,也只有那一滴墨黑的眼泪。
  “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被唤作马伯的老人踉跄两步,急忙扶住柳方洲,脸上已经是泪痕纵横,“二公子你长大了……我拉车送客送到茶楼,我看到挂画,我就想一定是你……”
  “杜若。”见杜若想拉门出去,柳方洲抬头把他叫住。
  “师哥。”杜若迟疑地停步,“我还是……”
  “马伯,名字是马坚。是我家从前的车夫。”柳方洲稳住表情,垂眼对杜若说。他又转过身面对着马伯,“马伯,这是我师弟杜若。你把他当成咱们家里人就成。”
  “好孩子,好孩子。”马伯也对着对杜若躬身行礼,“多谢你帮我引路。”
  “您客气了。”杜若急忙帮他搬来一把椅子。
  “我对不起老爷夫人,对不起老太太,我对不起你们……”马伯摸着椅子慢慢坐下,声音断断续续,“老爷下狱前,托我带好两个小公子,官兵追得太紧。我带着三公子和四公子一路逃到津城,雷雨大风刮得看不清路。四公子发着高烧,就在我怀里殁了。”
  杜若轻轻拉住柳方洲的手。
  “四公子咽气前,还一直在劝我,说马伯你别哭了,你带着我三哥赶紧走吧!”马伯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眼泪,“他说你们赶紧走吧,我大哥那么有本事,肯定还能找到你们……我带着三公子往南走,我……”
  他黯然地垂下了头。
  “到了南都,四下里还是贴着柳家的通缉信,连带着我的名字都在里面。我和三公子说,我去自首得啦,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仆,他们还能拿我怎样?就是你自己十岁的小孩,你自己怎么活哪……等新政府上台,我被从狱里赦出来,在南都继续做车夫的买卖,到处打听三公子的消息。
  “三公子他有出息,在德国人的慈幼院里待了不到两年,被公家选去了留学。每回拉车接到留洋的学生,我都和他们打听,认不认识叫柳方平的学生……”
  “马伯你莫再哭了。”柳方洲轻轻呼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马伯的胳膊,“这些年太难为你。再往后的事,都是我们自己的命数。”
  饶是这么说,杜若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