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比格咬键盘      更新:2025-09-27 16:07      字数:3152
  庆昌班的规矩,除了每次演出统一发下来的戏份,不能领私钱,堂会老板特给的赏钱除外。这一张银票是两人头一回拿到的赏钱,高兴得步子都走快了一些。
  “头晕。”余府的仆人一走,杜若就扶着脸颊往妆台前面重重一坐,“可把我吓得不行。”
  “赶紧卸了头歇一歇。”柳方洲帮他往下摘着鬓花,“还要不要吃喜果——丽娘?”
  “已经散了戏了。”杜若被他逗得笑,一边卸着头面,把头饰在妆匣里摆好,“师、哥。”
  “还好有师哥你在。”杜若把沾湿了的脸巾敷在脸颊上,“我可真不知道要怎么搭话,一阵子舌头都直了。要是师父看到我这样子,还得教训我呢。”
  “不聊这些。”柳方洲也把自己的文生巾摘下来,揉着勒出红痕的额头,把袖子里的银票放到杜若面前的化妆桌上。
  “放师哥那里好了。”杜若眼睛被卸下来的油彩糊得看不清,使劲眨着眼睛说。
  杜若除了演出领来的戏份,手里没拿过多少钱,自己也没有花钱的地方,最多也就馋嘴的时候打打牙祭。
  张端进门来问有没有多余的榆树胶,柳方洲起身给他拿,顺手把银票放进杜若的妆匣里。
  【作者有话说】
  【文生巾】小生的行当可以分为文生、武生等,所戴的头巾也不同。比如秀才公子等角色戴文生巾或桥梁巾,商人戴鸭尾巾。
  第8章
  春节期间,各大戏班卯足了劲争奇斗艳,往往要日场、夜场连着操办。柳方洲和杜若也几乎场场都有排戏,有时凌晨睡下,鬓角的油彩还没揩干净。
  “杜若,有从老家的人来看你。”张端站在后院里喊,“你母亲托他给你带了东西。”
  刚唱完一堂日场的戏,杜若和衣抱着枕头打盹。听到张端叫他,赶紧趿上鞋跑出来。
  “在门口前街上等着你呢。”张端敲一下杜若的额头,“回来别光睡觉,自己再练练新学的戏,别上了台闹笑话。”
  杜若唯唯诺诺应着他,掖紧了外套往外走。
  “你是小草?”带着家乡口音的男人牵着驴车站在门口,递给杜若一个包袱,“你娘给你带的。她说今年你奶奶吃药花费得大,出不起路费来看你,让你别记挂,好好练功,家里什么都好。”
  “麻烦了叔。”杜若接过包袱,往怀里紧了紧。
  “你要有信往家里捎,明天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你拿给我就成。”
  杜若感激地点点头,送他走到巷口才折返回去。
  包袱里是一点油纸包着的腊货,一件针脚细密的麻布棉衫,两双鞋垫。杜若把衣服在身上比了比,果然宽出来一截。
  说来上次娘来看他也是四年前了,几天之后从天而降了一个柳方洲。四年里自己也从没回家过,四年都是和柳方洲一起在庆昌班过的年。
  四年不见,不晓得他现在身量多少也是应该的。杜若反复摸着棉衫的袖口,心里还是疙疙瘩瘩。
  罢了罢了,反正当初送自己来当生徒的也是他们,干嘛给自己平添心事。一年下来能收到一点家里的口信,已经不错了。
  喔,写信。要告诉娘自己开始演戏了,还上了报纸,师父不打不骂,吃穿也都不愁——杜若把衣服叠在床上,打算去找玉青师父借一支墨水笔用。
  王玉青披着厚呢大衣,坐在正厅里看账单。厅口跪着唱老生的学徒白小英——上午的戏他在台上忘了词,吃了个倒彩。刚才张端让杜若勤加练习,说的就是这个。
  杜若左右看看,反而不敢进去了。
  “若儿?傻站在门口挨什么冻?”洪珠手里端着食盒奇怪地问。
  不是演出的场合,洪珠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家常旗袍,长发松松挽着歪在左肩上。
  “师父。”杜若赶紧帮她把门帘掀起来,跟在洪珠后面溜进去。
  “玉青把书纸放一放吧。”洪珠进门就把食盒往桌子上一放,看都没看白小英一眼。
  “杜若来做什么?”王玉青摘下眼镜,抬头看到洪珠身后的杜若,问。
  “想找师父借支笔用,给家里写信……”杜若小声回答。他一向有些怕班主。
  王玉青嗯了一声,从桌子上摸了一支笔,随便找了张纸试了试色:“有信纸用吗?”又从手边抽了两张信纸,一并递给他。
  “谢谢师父。”杜若双手接过信纸和笔。
  洪珠已经把饭菜布好,正中一盘亮汪汪的冰糖肘子,红汤淋着酱皮,散出一点令人心安的热气。此外还清拌了两样小菜,白瓷细颈的温酒壶放在桌上时发出了细微响声。
  “杜若刚来还连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还不认识呢。”她把食盒放在桌边,“现在可写得一把整齐的字了。都是柳方洲教你的?”
  “师父说笑了……嗯。”
  “还是你师哥讲的你听得进去。”洪珠含着笑说。
  “师父讲的,我听得更明白。”杜若卖乖。
  “得了,我可不和你的师哥比。”洪珠和杜若说笑着,又瞥了眼王玉青,“我这师哥可没那么好心肠。”
  杜若不敢回话,王玉青倒是笑了一声,抬起脸来捏了捏眉心。
  “你也起来吧。”他转身看向白小英,语气更硬了一些,“这次罚你是为了让你长记性,听到没有?自己的戏,自己该记清楚的就得记清楚,别丢了全庆昌班的面子。”
  白小英的脸几乎要低进胸膛里,忙不迭点点头。
  “杜若也要记着。”洪珠把筷子递给王玉青,一边也偏过头来说,“快到年节了也不能懈怠。昨天教你的《醉酒》身段记熟没有?下午合一遍。”
  “好嘞师父,记着了。”杜若捏紧了手里的信纸,和白小英一前一后跑出了正厅。
  还没走远,就听见王玉青和洪珠说着什么,朗声笑了起来,全然没有刚才绷着脸说教时的样子。
  真奇怪。杜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柳方洲坐在屋子里唯一那把颤巍巍的椅子上看班上公用的戏本。
  “没吃饭呢?”看见杜若急匆匆跑回来,他问,“到哪里去了。”
  “不饿。”杜若把信纸铺在床边,蹲坐着扭开笔,“——我去找师傅借笔呢,给我家里写信。”
  “我看你是早上在茶园贪多了点心,连妆都没卸就往嘴里塞蜜供吃。”
  “就是好吃嘛,裕盛的蜜饯温桲也好吃。”
  “你可别过了个年节更瘦了。最近洪师父不是在教你《醉酒》吗?哪有弱不禁风的杨贵妃?”
  “才没有瘦——‘鸳鸯’怎么写来着?就是水鸟那个鸳鸯。”
  “你来椅子这里写。”柳方洲把戏本卷起来,给杜若让开椅子的位置,还是没忍住问,“……你在写什么?怎么还得写这个词?”
  杜若把信纸放在椅子上,重新用手掌展平:“我在给我家里写信嘛。说秋天倒仓的时候,师哥带我到湖边喊嗓,湖上的鸳鸯都被我喊得扑棱棱飞了起来,掉了好多绿色的蓝色的羽毛。”
  “写这么细。”柳方洲拿过笔替他写了两个字。
  “是啊,我得告诉家里,我今年做了可多事情。尤其是冬月,和师哥合演了好多戏,还登上报纸了呢!”杜若把笔尖在纸上戳得嗵嗵响,“让他们不用惦记我,除了有点睡不饱,我什么都好。”
  半晌没听到答话。杜若猛地抬头,柳方洲托着下巴看着杜若的脸,不知道愣了多久的神。
  “师哥?”杜若抓着笔奇怪地问,“我哪个字写错了吗?”
  “没有。”柳方洲对上他的眼神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我刚才想起来一句古诗——”
  他的耳垂莫名其妙红了半分。
  “我可不听。”杜若继续把眼睛放回信纸上,也觉得脸颊发热。
  【作者有话说】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第9章
  除夕夜里是庆昌班最寂寥的一晚。过节封箱不演,有家室的、家离得近的多数回家守岁,只剩了伶仃一个的柳方洲,和回不去家的杜若。
  王玉青还是问要不要随他回去,柳方洲还是拒绝。于是班主给了柳方洲和杜若压岁红包,算作他们在戏班看守的工钱。
  不用学戏演戏,一旦闲下去,有得是事情可做。柳方洲带着杜若上街买了红纸,自己写了春联,又张罗着打糨糊往门上贴。
  杜若拿着多余的红纸剪窗花,一边抬头给柳方洲看春联贴得正不正。柳方洲的楷书写得也漂亮,撇折横竖收放自如,想来在和杜若相见之前,很下过文章功夫。
  师哥从前的春节又是怎么过的呢?想来也是家人围坐,亲密热闹。如今只剩下他孤苦一个,会不会心里难过?
  难过恐怕是必然的。柳方洲把春联贴好,从椅子上跳下来,走远两步看了看效果,脸上露出些怀念的神色来。
  杜若看见他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轻轻走开,免得让他在自己面前拘束,反而更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