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15:03      字数:3319
  他握着冷伯伯的手,嘴巴靠近冷伯伯耳边,大声跟他说:「冷伯伯,你不认识我,我是若水的朋友,我代替若水来看你,若水要我告诉你,她很想你。若水,你记得若水吗?」
  「若水,我女儿啊,她很好,跟她妈一样。」冷伯伯的声音也是很大的,整个房间都听得到,但房间异常安静,老人们并没有受到惊动,冷伯伯另一只手拉了被子盖到胸前,眼神没有离开过他,「若水在哪里?她跟你来了吗?」
  他才要回答,冷伯伯却又说:「你知道我手上这支表有多贵吗?」
  他便顾不得冷伯伯听得懂不懂,附在他耳边说着若水在美国生活得很好,有机会会回来看他等等,那老人似乎听着就要睡着了,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他取出相机,请看护为他和老人合拍了照片,他自己也帮老人拍了几张照,包括他的床,他床边的椅子,从他的床侧看过去的一整排床,与床上床边的老人。
  离开安养院,他特意步行往大马路走,好把刚才那房里浓浊的气味散到空气中,那些毫无任何关系的老人从不同的家庭来聚在那房间,可能的命运是共同的等待死神的带领,过去不管他们的人生如何不同,在那房里他们共同的只占有一张床与床边局促的空间。他感到极度难受,他得借助走路驱散对等死的老人们的印象。这刻他能理解若水为何放心不下老父而要委托朋友来探望,在那静寂的空间里太需要走动的声音来显示生气,太容易因老人的沉默而悲伤。那么,还能住在一个女人的处所里的爸爸是多么幸福,爸爸还能到楼下茶馆喝杯茶,还能和他聊天,两者都是幸运的。此时在大陆的亲爸爸又是如何?有家人照顾吗?还健康吗?这样想着,不觉间,脚步已移向他过去住的公寓的方向。
  路有点上坡,两边商店变化不大,毕竟是小镇,除了商业化了的主要街道,旁支小道的巷弄还维持着旧建物。他走到旧时公寓的楼下,抬头望去,三楼,他过去住三楼,摩托车靠在小巷边,人就往楼上去,那里的设备简单,一张床一套桌椅,桌边是书柜,入门处有个衣橱,有回他从那衣橱拿出睡袍给祥浩穿,那是唯一进到他寝室来的女孩,那晚下大雨,他带她进房里,让她可以冲洗换下湿衣服,她穿着他的睡袍从那楼层的公用浴室回来,手上抱着湿衣服,他替她把湿衣服晾在床架上,他那时很渴望她,却又以为她别有所属,也觉得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世配不上她纯净的气息,以后真的追她了,却又在最爱的时刻走离她。在年轻的时候他犯的错已经无可挽回,而当时却觉非那么决定不可。如果他不顾一切与她相守,如今会是如何?望着三楼,他只想起她,却像个畏罪者不敢想象现在的祥浩在哪里?是否在一个男人温暖的臂弯里,是否正要去幼稚园接孩子回家?是否……,他不敢想,他没有资格想。祥浩给过他最美的温柔,而他最后选择成为一片云,远远的飞离她的生活。
  他离开公寓往捷运站走,这片小镇的记忆不堪负荷。他明天将在家安静的陪妈一天,姐姐妹妹会团聚一起,后天就要回美国,那里有他的新人生,他最后选择的落脚地,为了不要成为方才安养院里那垂死无助的老人,他要努力让青壮的人生显现光彩,如果有老年的话,就让老年的生活拥有选择的实力。如果他无法使自己的晚年拥有选择养老方式的尊严,那么宁可像若水的父亲那样,逐渐的忘记所有。
  第20章 星夜
  他向往的那个纯净世界逐渐模糊且不安宁。他越想了解现实中的干爸越感到失望,干爸的家庭有五个孩子,其中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年纪都比他大,另外一个女儿和儿子年纪则比他小,也就是说,在儿子里头,他排第三,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他是卡在中间的,不是令人惊喜的第一个,也不是令人疼爱的最后一个。他这样跟妈妈计算着,妈妈一句话都没回应,后来他了解到,妈妈看清事实,不论他排第几个,对那个家庭而言,都是一个隐藏的人口。干爸从没打算让他的身份进入他的家庭。
  他进入干爸的精神世界,也越趋感到人生无法纯净,在干爸的文章中,他对社会的反对声音一直持着批评的态度,那些极力想争取组党的人士如财狼虎豹,是社会乱象的制造者,他不认同干爸的观点,他以为必须有反对的声音来唤醒某些政治上的沉痾,但他试着去理解干爸的想法,其时因反对阵营组党的声浪日高,主张政治革新,街头运动时有所闻,两岸在政治上虽没有直接的沟通,但人民私下已经透过香港或其他第三地,将分离在大陆的亲人接到台湾来,人民也有声浪希望两岸开放探亲,让因内战分离了三十几年的亲人能够有人伦相聚的机会。干爸在这个时刻大谈主权的重要性,主张即使两岸开放,政府官员仍要有姿态,具有官方身份者不能进入大陆。他从中了解干爸站在国家尊严的立场与共产主义对立,认为民间的往来不能影响国家的主权,且在国际上要争取更多注目的眼光,得到国际的认同。虽然他反对干爸视反对党为仇寇的态度,但他注意到干爸对一个国家主体意识的反复申张,并且同意这个论调,这与他一路受的思想教育契合,如果要在国际上争取国家地位,是否有机会去国外为国家做点事会更实际呢?他脑中盘旋着这个可能性,但他同时也想着只要能出国,不管有没有替国家做事,离开这个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而且一旦离开,他就不必在这里面对一名私生子的身份,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拥有新的人生,那么即便是以服务国家之名出国,不也是利用了国家的资源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怀着这些模模糊糊的概念,时间持续的往前跑,甩下这里的一切远走高飞,应该就是下一个目标了。但不,他以为自己能淡忘爱情,却在无意中的一场舞会的相遇,他转了一个弯,而永生难忘。那天只是想借助学长姐的毕业舞会贯彻对舞蹈的喜爱和发泄体力,走入会场,他就看到祥浩了。她像一块磁铁吸引他的眼光跟着她。他走上二楼,眼光不离她的影子,她那晚走离他的公寓后,他们就没有再见面,他离开淡水本部到城区部后希望将她像收拾到行李底部般带着却不翻起,看到她盛装打扮清丽俐落的身影,那行李的底部便像一把火般烧起来,将他压抑了一年多的热情都释放出来。
  祥浩跳了两首舞也上到二楼时,他走向她,在她专注往楼下看时,他拍她的肩膀,祥浩转过脸来,露出很难相信的惊讶神色,双颊绯红。他再也难以抗拒那眼光,他问她:「你的舞伴呢?怎么让你自己一个人冷落在这里?」祥浩说:「我的舞伴早丢了。你的舞伴呢?怎么你也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他其实是特意上楼来看她的,却佯装潇洒:「我进来不需要带舞伴,总可以找到坐冷板凳的人。」祥浩说:「你不需要舞伴,你喜欢独舞,不是吗?」他得把真正的心意说出来:「有时候需要舞伴,像现在,我们下去跳支舞。」
  他带她下楼去跳了一支华尔滋,贴着她,他最想把她带离现场,到只有两人的地方好好谈心,但怕吓到祥浩,祥浩靠到他身上,安静轻盈得像羽毛,如果他还有点自制力,应该在那时就离开她,走出会场,但没有,不但没有,他还计较她为何在那个下雨夜不声不响走掉,祥浩没有解释,身体更靠近他,她的气息在他颈边撩得他连舞步都走不稳,祥浩在耳边送来一句轻轻的话语,说:「我那天太狼狈,第一次在男生的寝室过夜……。」这句回应挑起他心里的激情,第一次,那么她没有去过男生寝室,他再次追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很肯定的说没有。「我不相信。」他说。过去他为了她可能有男友而自己退缩,她说没男友,他简直感到自己掉入自设的陷阱里,祥浩追问他:「我有没有男友对你重要吗?」重要,当然重要。他受不了她那试探性的追问,好像看到他的弱点,非要看穿他不可。他不能让自己烧毁在她眼中,他又避到人群中,想抽离一下或许可以让情绪冷静下来,保持着与她维持距离的初衷。
  但当他来到二楼看着她和别的男生跳舞时,他的妒火已经快把自己燃尽了,他下来带她离开会场,他想一个人拥有她,他心中的那把火完全不受控制,如今他才知道,压抑只是为了一次猛烈的爆发。一边走着,一边以语言挑动她,想了解她更多,对他来说,她有部分像谜一样,总是不多说自己,他听说她去民歌餐厅打工,她却说不去了,而没有更多的解释。不管她要不要解释,他带她来到学校的创办人铜像前,坐在台阶上看对岸观音山的烟火人家,想听她唱歌。反倒是祥浩问他:「你有没有女朋友?」祥浩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灼烧他,他有必要表明当时没有,祥浩听后继续追究是否以前有,是否是胡湘?那追究的样子好像是一个女朋友在追究男友的情史,他感到有趣,想逗她,又很心甘情愿欢迎她的追究,祥浩却是不谈了,转而问他这一年都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