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15:02      字数:3408
  那天,她演唱结束,老板走过来,她闻到他身上清新的古龙水味道,好像杂志上又卖服饰又宝香水的广告明星,他用他略微浮躁的声音赞美她的歌艺。祥浩抱着吉他站起来,和他握了手就向那道回旋梯走了出去。她的不善于应对,使那个明星般的老板扬起了眉宇,站到玻璃窗前看着她提吉他在闹街中穿过人群的身影。她一直保有这个工作,即使她觉得那天对待老板的冷淡足可让他辞了她,可是她仍在唱,她相信是歌艺屈服了老板。
  两份演唱工作带给她真正的经济优渥,她打扮自己,像来餐厅用餐的某些气质高雅,打扮具有特色的小姐,她学她们看时尚流行杂志,从各种名牌特色找出自己的风格学习造型。她觉得祥春的眼光老是从某个角落注视着她,看着她的一切改变,他像拿着父母亲给他的记分簿随时给她打分数,以防她过分悖离常道。
  她知道在父亲眼中,在民歌餐厅演唱跟在声色场所同义,他担心女儿的面貌给那些吃饭的少爷小姐品头论足。父亲专程北上坐在正对着演唱台的位置聆听她唱歌,她用激昂的歌声抑制泪腺的蠢动,用湿热的眼瞳凝视父亲费力笨拙的拿着刀叉怎么也无法把大块的牛肉切下来,刀子一滑,蘑菇酱飞溅到衬衫上,他拿起纸巾把那酱汁擦得更加紊乱,然后将纸巾与刀叉丢在一旁,慢慢喝着服务生不断加到他玻璃杯里的水。
  夜里,她听到父亲在祥春的房间谩骂祥春让妹妹唱歌打工,如果出了什么事,非要把他打死不可。
  父亲的盛怒无能阻挡她走唱的决心,她问父亲:「我唱得难听吗?」
  「你若是查甫仔,跑一百间餐厅我也不管你,你生作查某仔,尚惊你给欺辱!」
  「我不是软者。」
  「社会黑黑暗暗,你一个囝仔人知不透。」
  在父亲关怀的眼中,她再次成为童稚的化身,他极力保护她,可是她过了二十岁生日了,她要自己做主。她坐在客厅里唱给父亲听,藉歌声打动他。父亲翕动着眉毛数着祥春交给他的钞票,数到最后一张,抬起眼来,说:「我少年时怎没想到去走唱?」父亲把那叠钱塞给她,「去买好吃的,不要赶那么多场。」
  她把那些钱推了回去。现在,她独立自主了。
  父亲走后的夜晚,如珍和祥浩躺在一张床上,如珍问祥浩:「你爸爸对你那么好,对祥春怎么那么凶?」
  「他随他的心情对待我们,寒假的时候,他掴了我一巴掌。」
  如珍叹息。
  祥浩问她:「你爸爸对你好吗?」
  「他骂我的方式,好像我从来没受过教育。」
  两人在漆黑中展开的笑容无声而短暂。
  然后,溽热的夜里,一阵低低的抽泣,在祥浩的身边游魂般的忽近忽远。如珍的身子不断颤动,她翻了身,将脸埋进枕头里,压抑那哭声。祥浩侧过身子抱着她的肩膀,隔壁祥春房里有走动的声响,那声响到了门边又折回去。
  如珍的泪水决堤,将那多日来用沉默压抑的心情一次倾泄完似的,在天亮之前,枕上已涕泪模糊,她在这一片模糊中睡去,像多日来厮杀战场的士兵用一次睡眠补足争战中流失的精力。晨阳透射在她面颊,面颊逐渐掠上了一层红润的颜色,像新生儿初见了阳光。
  早晨,他们在厨房里用餐,那个形同废墟般的厨房,在祥浩和如珍洗刷整理后,每天总有阳光把厨房照亮,每个早晨飘着烤土司与咖啡的香味,祥春与她们对坐谈天,或者匆匆喝了一杯咖啡,啃两片土司就去工作了。逢上农历七月,凡有土木装潢等工作,都暂时停歇下来,这一个月,成了祥春的假期。除了早晨与她们共餐的这段时间外,他多半把自己关在房里。如珍一早出门到夜晚才回来,祥浩有较多的时间和祥春相处。祥春沉静的脸上透着深层的思虑,他坐在他房里的书堆度过青春岁月。祥浩不愿惊扰他的读书情绪,常常自己一个人到楼下听录音带练歌,但楼上那个关在门后沉静的读书身影,总是牵动着她心里一缕挂虑。她常常走到他的门边,期望门已开了一条缝,可以让她看到他的身影而得到安稳的安慰,但祥春的门不开,她担心他逐日走向封闭的世界。
  可是这天早上,他们在厨房用餐,祥春的脸上闪烁出来的光彩比阳光还强烈的撼动了她的心,她看到祥春注视着如珍因夜里哭泣而发肿的眼眶,祥春替如珍递咖啡杯,将如珍喜爱的镶花小匙摆在咖啡杯旁,把一壶温热的咖啡往那咖啡杯倒人,如珍将烤好的土司托在盘上送到祥春面前,他们的动作流畅自然,好像日复一日已做了这些事,他们两人在晨阳中交换了一个令晨阳为之黯淡的眼神。祥浩掩不住惊讶,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端着自己的杯子往客厅去,想把那一片空间留给他们,却又难以揣测两人的可能后果。如珍是用泪洗过心灵的,而祥春纯净如一口甘美的井。
  过后几天,如珍一贯沉默与早出晚归,祥浩亦不过问。母亲来电话,说故乡举行百年一次的醮会,乡人很隆重的准备这场醮会,筹办处广邀离乡的乡民回乡参与盛况,母亲问,你们回来吗?期待而焦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递出来。那是无可拒绝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等待善意的回应。母亲已经多年不曾回故乡了,为什么这次非回去不可。母亲说,因为做醮,因为对成长的土地的想念,做醮是联系土地与民俗人情的一项活动,好像在替她的成长寻找轨迹,她想去看看故乡的面貌。她说,如果家人都没空去,她将自己回去。
  醮会那两天祥浩不必驻唱,祥春也在休息中,为了母亲的念旧,为了给母亲一丝安慰,兄妹两人答应直接从台北回故乡。
  这么多年来,在他们几乎因城市忙碌的生活和急于成长,而忽略了幼年和泥长大的地方时,因醮会所牵引的土地民情的想象,他们又要踏上那块海风咸咸、阳光烈烈的咸土地了。
  17
  盐田上的白鹭鸶成群低掠过田沟,疏疏散散停栖在水中,与水中倒影拉成一条柔长的白色身影,羽毛在暮色下泛起一层麦金色光泽。在盐田阡陌间,水影粼粼,车子滑过乡间小路,尘土落入阡陌,轻覆在倒映车子晃影的水波上,水波荡浅。原极安静的景观,因离乡人回乡而有了异样的骚动。祥浩和祥春坐在客运车里,眼光一直在车窗外的天地间流转,在阡陌的尽处,一条新开的公路分隔了阡陌,延伸下去,野草漫生,公路另一头的阡陌似成荒田。
  他们同时看着那些漫生的野草。祥春说:「那是以前的水坝,现在改公路了,公路那边没有盐田,那片荒地再下去就是海岸了。」
  「你怎么知道?」祥浩想,公路新开以来,他们未曾返乡,祥春却说得仿佛在这里住了一些时,看着那条公路修筑起来。
  「我以前常在那水坝钓鱼。有时沿着坝堤走到海岸,那时岸边都是坑坑水水,走起来很危险,哪像现在变成一块地了。」
  位于村子最前头的一排校舍,从车子越过旧时载盐板车的轨道后,就像从海平线浮上来似的,和旁边流经的河道一起呈现眼前。远离内陆,伸向海埔新生地,属于海角一隅的小村落,笼罩在海边麦金色的夕日下,轻轻一阵海风,将村落吹向夜晚的谧静幽黑。村里正要举行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清醮普度活动,华丽的装饰已经掩盖了它淳朴的外貌,村人极尽奢华布置他们从大陆移民迁村以来的最大醮会。
  醮会主祭坛的坛塔,由校舍后面的庙宇广场高高伸向苍穹,在校舍上方露出了坛塔上用以象征航海平安的顺风旗,旗上缛丽的红线织缴在黄底锦布上随风飘扬出醮会热闹的色彩。
  原该开进庙口的车子停在校舍前,因为庙前早已盘据醮会排场,他们下了车走向庙口,看见那排场不禁哑然无声。定格化的长桌一张张衔接,贯穿村中主要街道,一直延伸到村尾新公路边缘,桌上铺满红绸,起首的那张桌摆了一个竹编的龙首,向天仰起数尺,龙身绵长起伏如波,龙尾指向村尾,群众围拢在这贯穿全村的龙身旁,看着几名编镂师傅将桌旁成篓的鱼翅鱼干一片片镶进竹编的龙架上,装饰出龙相。小型的顺风旗和普度符语四处插扬。
  他们从编织鱼翅龙的排场走下去,迎面是故乡人,相逢不相识,许多在儿时熟稔的长辈因时日相隔,彼此照面的眼神变成陌生的问号,他们不确定那长辈的称呼,长辈也不确定他们是哪家的孩子。在热闹的醮典里,许多离乡的孩子一时之间涌回来,长留在乡的长辈连相认亦不及,但觉热闹充据了日子,每天感染那沉寂许久之后的热闹,便已无暇多顾了。
  祥浩和大哥跨进老家狭窄的后门门扉,炉前袅绕的香火味和儿时在这大厅闻惯的味道一样,那是对神明对祖先崇敬的一种味道,在这味道里,时光倒回去了,两人卸下了城市里紧张的容颜,换上一张详静的面貌,向那庭院里聚集的人群走去。
  所有称得上亲戚关系的人都聚在小小的庭院里聊天,早年即已離郷的親友重聚,小辈已生疏,有多人祥浩不识,但见那被众人包围着的外公,她感到特别愉快,这个家族以外公为中心,持缋着家族关系,即使族人已散居在岛国的各角落,被城市文明同化,但对家乡的一点眷念,对生根之地的感恩,对长者的怀念之意,使大家又聚合在一起,在这小小的庭院分辨彼此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