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15:02      字数:3457
  她放下吉他的时候,营业的时间也到了,还没有人走进来,老板取下钉在墙上的一张演唱时间表,带她到窗下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她从老板光滑的脸上释放出来的笑意,已经知道了答案。
  祥浩像一只燕子一样轻盈的栖在椅上,老板说:「你的音质很好,西洋歌曲也唱得很像样,先试一两个月吧,有人唱了两三次就突然不来了。」他把时间表摊开,「我们的时间排得很满了,顶多只能再挪出一个时段,你希望白天还是晚上。」
  「晚上。」
  「那就这天吧!」老板在纸上的某个夜晚时段打了一个勾。
  她得到了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她走出餐厅后接触到的第一口空气虽是车烟飞扬的混浊,可是她深深吸着,觉得人生有了一个新的开始,空从来没有这样带着芳香过。她像沉睡了很久,突然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让她感到四周的景物像个新的怪物般的新鲜耀眼。
  隔壁是家唱片行,刚拉开铁门做生意,她走了进去成为第一个客人,挑了十来卷新歌曲的录音带抱到柜台。那个刚睡醒不久,肿胀的两眼上涂了扩张性的浅蓝色眼影的老板娘为这开店门五分钟之内就卖掉十几卷录音带的运气,感到有点措手不及,结账时,给了一个平时不会给的折扣数,还笑盈盈的将祥浩送到大街上,指示她哪班公交车可以更早到达火车站。
  每周只唱一节对远离市中心的她来说,并不划算,买录音带和买服饰的成本加进去,还可能倒贴,但这是一个开始,以后可能可以加到两节、三节,或再找其他餐厅演唱。她坐在往淡水的火车上,觉得生活充满希望,沿路淡水河在阳光下洵洵发亮,她从没看过这么澄净晴朗的河面。
  她辞去一个家教,以便晚上的时间可以挪出来到餐厅演唱,在黄昏暮色中,她搭客运车或火车去市区,在夜色里登上位于二楼的餐厅唱给那些用餐的情侣听,有时祥春坐在一个角落里孤单的为她捧场,到晚上十点,送她到车站追逐夜色回小镇。祥春忙的时候,那个他惯常坐的角落即使有其他客人坐在那里,也显得特别凄清。回到小镇,往往已是子夜。有时星空澄亮,有时月暗星泯,若遇上飘雨的夜晚,她会从背袋里掏出预备好的雨套,为吉他穿上。她大可在寝室里放一把练习用的吉他,把谋生用的吉他放在餐厅里,不必每次抱着挤公交车,但她坚持将吉他带在身边成为伴侣,尤其碰上雨夜,雨丝飘洒过来,因那次与晋思共度雨夜的回忆而令她心里纠成一团时,她更需要紧紧的抱着吉他做为慰藉。
  练歌成为谋生的功课后,常常也给她带来紧张,客人点的歌五花八门,甚至也有逐渐在市场里抬头的闽南歌曲,四处搜罗录音带和练歌用去她极大的精力,每当她走在校园里,为某一首新出现的歌曲哼着歌词,望向观音山的方向,就感到寂寞如水草般千丝万缕缠缚着她,她有些冀望在不期然中碰上晋思身影,又觉不过是一场妄想罢了,那个大雨后的早晨,她就下定决心逃离自织的迷阵。
  有天,如珍带着梁铭出现在她演唱的餐厅,梁铭仿佛有意外的惊喜,嘴角抿着久久不去的笑意看着她,祥浩了解那个笑意所传达的意思,除了点歌的部分外,她把今夜想唱的歌,全部换成校园民歌,她按在吉他上的手指早已成茧,那是短时间苦练吉他的结果。她唱歌取悦他,因为她不知道要取悦谁。梁铭始终活在校园民歌蓬勃发展的时代里,她从他的笑容知道她带给他的快乐。他的手一直握着一只温热的杯子,直到祥浩唱完歌带着她的吉他走向他。
  15
  学期末,活动中心举行毕业舞会,如珍兴奋的在室内不断试衣服,询问祥浩哪一件好看,一向对穿着打扮极有主见的如珍,因为炮口的邀舞而失去判断力。
  「他一向喜欢自己一个人跳舞,现在竟然跟大四学生混到一张入场券,邀我当他的舞伴。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为你打破惯例了?」
  「也应该了,我多少次给他暗示,除非他是白痴。」
  「阿良不跳舞吗?」
  「他是木头人,他哪会跳。」
  如珍在祥浩的赞许下,穿上一套米白的短衫长裙。可是她还是叹了一口气说:「唉,要不是正式舞会严格规定女生要穿过膝长裙,否则穿长裙跳快舞真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舞姿,你能想象跳吉鲁巴时,腿被裙子卡住提不起来吗?」
  她的喜悦没有因抱怨而稍微掩饰。她提着长裙的裙摆出门去了。在山岗上和煦的夏日之风迎向她心所慕之人。
  如珍才走不久、阿良来按铃,他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弧度柔美的领口下,系了一条细长的蓝领带,他用极度兴奋的嗓子向门内叫唤如珍,祥浩站在门边侧了个身子让他瞧那一室的空荡。
  「她真的不在。」祥浩说。
  「她跟我说今晚会留在寝室里。」阿良拉了拉领子,又扯扯那条耀眼但拘束的领带,说话开始有点慌张,「她那么爱跳舞,我想给她一点意外惊喜,带她去参加毕业舞会……」
  「你应该先跟她约好。」
  「她是不是跟别人去参加了?」阿良低下头来望着如珍的床底,如珍通常将她最好的外出鞋摆在那里,阿良一看那里只搁着如珍平时的便鞋,脸上浮起的失望与疑虑马上夺去了那条蓝领带的光彩,他嗫嚅着:「她为什么要骗我她不出去?」他像自己掴了几下耳光似的甩了几下头,厚重的镜片透出两束带着愤恨的微细眼光,祥浩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随时备战抢回他的森林领域,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
  「她只是爱玩,以为你不喜欢跳舞,和别人跳跳也无妨。」祥浩试图安慰他。
  阿良急倏转了身,说:「我去找她。」声音方落,人已消失在公寓的楼梯口。
  几十分钟过去了,阿良临去前凶狠锐利的眼神使祥浩坐立难安,她阖上书本,系了一条长裙往活动中心去。从宫灯道往上走,舞会的欢乐喧哗已隐然可闻,越接近活动中心,撼动的舞曲像一声声轰然而降的雷响,敲得她血脉偾张,她分不清是因为许久没有去舞会场所的关系,还是阿良那个锐利的眼神和如珍系上长裙时的神采飞扬对比强烈,而使她心里不安。活动中心前后两个门,各有毕业筹备会的人员驻守,他们要验票,也要防止那些不合衣着规定的学生闯入。其中一两个祥浩认得,都是极活跃的大四毕业生,经常在各社团之间穿梭,他们也认得这个在民歌比赛中一唱成名的英文系学生。她走到门口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对她的落单略表惊讶,有一个睁大了镜片后的眼镜问她:「没有人邀你跳舞吗?」
  祥浩说:「可不可以让我进去,我要找人。」
  那个人领她进去时说:「如果不是我要看门,我一定跟你跳整晚。」他将她带到会场的边缘,那里有许多人沿墙站立注视舞池中晃动的舞影,「你看,落单的人很多,他们都是高手,潜进来物色目标跳舞。赶快去找你的舞伴吧。」
  祥浩慢慢沿着墙面走动,眼光盯着舞池中每对在音乐中浑然忘我的飘动的身影,她忍不住随着舞曲的重音颤动身子,用后脚跟挪动身子去寻找阿良和如珍、炮口。音乐带着极度煽动的能量,敦促着人们表现他们最真实的情感,她在靠近花园那片墙,看到离墙不远的舞池中,如珍紧紧的勾着炮口的肩膀,把她整个头陷入炮口的肩上,炮口的双手好像被迫搂住她的腰,脚步有点不自然的僵直,使他们搂成一团的身子略向他倾斜,但不管姿态多么不自然,乍看之下,仍像一对不舍男友即将毕业离开校园进入军旅生涯的情侣。在墙的一边,离祥浩几步远的地方,小臣阽墙游走,看热闹般随意看着舞池,脸上篆着墙角的阴影,站在他附近的阿良双手支在背后靠墙而立,动也不动,像一具僵尸,白衬衫在略显灰旧的白墙下蒙上一层跟他的脸色一样阴沉的晦暗。祥浩真为他担心,怕他倒在浮丽流转的灯光下,她走了过去,轻轻抓着他的衣角,问他:「你要跳舞吗?我们可以下去跳。」
  阿良没有反应,他的镜片只映出了闪烁的灯影,交混在灯影间的,是如珍和炮口在热舞时仍不时贴近的身子。他偏转了脸,向祥浩释出一个有几分哀凄的笑容,问祥浩:「如珍的舞姿很漂亮是不是?」之后流转了两三首乐曲,他没再发出一语。祥浩无法跟他解释如珍和炮口的关系,因为她知道获得炮口的爱一直是如珍的梦想,她不能跟阿良撒谎就不如不要说,即连劝解的话都多余,阿良的沉默像条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扁舟,不能再负载任何东西了。刚来学校时,阿良帮她建立起自己居住的小天地,基于这份感恩的心情,她站在他身边想给他一点安慰,但她感到在阿良眼中,除了如珍和炮口跳舞的身影外,四周已空无一物,音乐也已无声。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舞池中一个跳跃灵活的影子,在一群舞动的人中特别遒劲有力,他像鱼般的穿梭在音乐的流动中,使他的舞伴相形逊色。她看见他在换舞伴,每首曲子都邀不同的女生跳舞,对他来讲,请谁跳舞只是一种形式,他在独舞,他跳着自己的舞,就像在她第一次参加舞会时他只邀请她跳了一支舞,两人就不曾再共舞过。她不确定在他物色女生跳舞时有没有看到站在墙边的她,但她知道这个叫晋思的独舞者仍然以他的舞姿探向她内心深处的感动。她感到必须有一个地方躲藏,她像急于脱离梦魇般的飘离了那个歌舞喧哗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