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15:02      字数:3299
  他的问话如雷电闪光:「你找什么吗?」
  她还算镇定,回答他:「我这样子像在找什么吗?」
  他笑笑。有一种诧异的、志得意满的神色,在他长形的脸上绽放。他的鼻梁高挺,使他的脸特别立体,他有一张薄唇,湿润、善于讲话的那种。他的身体修长,肌肉紧实,他斜着身子站那里。是他,那个在舞会中凝聚众人眼光,邀她跳了一支舞的男生。
  她问他,大家都在考试,他来这里做什么?他说,考试不值得那么紧张,他来社办找一本书,他手上有钥匙。他问她:「你在哪个社团?」
  她想问他,你记得我们曾跳过一支舞吗?但他似乎无意去挑起两人认不认识的话题。他们往出口走,她跟着他。她说:「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
  他还是笑笑。在出口的薄阳下,她看清楚了他,他的眼里有一种寻索的神情,深沉、神秘,又茫然似的,不太在乎身旁的东西。他跟她道别时说:「如果你还没有中意的社团,可考虑校刊社。」然后他在邮局门口走向小径往侧门去。她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往另一方的宫灯道离去。他们自然的分走两条路,连道别亦不曾说。短暂的相遇和礼貌的问候,就像校园里的任何年轻人遇上另一个年轻人。
  走了几步远后,祥浩开始感到这不平凡的一刻,竟是在毫无预警之下发生了,她等待中的幻影,真实的站在她的面前,他们的四周不是灯影流烁、群众拥挤的舞会场所,而是个她从来不曾想去的空间,沉静、晦暗、空无一人。是潜意识带她去见他的吗?他在舞会大展身手的放肆招摇,使她无法将他与校刊社联想在一起,那是个雄辩滔滔,自以为精英,严肃且不爱流俗的社团。
  她心底萌生一股兴奋、怅惘、无所依凭的复杂情愫。促使她加快脚步回到宿舍,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口琴。她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管道,这把口琴是最好的慰藉物了。如珍埋首用功,她不愿为了宣泄个人情绪而打扰她。她拿了口琴,在如珍疑问的眼光下走了出来。
  她走到校园的铜像下,坐在台阶上,对着观音山吹口琴。
  这把口琴是数年前搬家时,她从包装箱里发现的,母亲悠悠说起那把口琴是年轻时人家送的,一直压在箱底,母亲将口琴转赠给她。于是,口琴成了她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里,她觉得应该带着它。口琴低哑的声音,有浓浓的凄切情境,容易扰乱思绪,而她喜欢那种扰乱。她会想起小时候与父母移居高雄,居住在矮房窄巷,幽暗的房间,岁月一年年过去,他们兄妹四人长大,在泥土与木板的夹缝里,日子一去不回。口琴的声音,毫不留情记载陈年往事。
  幽暗的房里,她俯在窗前,等待雨后泥土散发的潮湿味,等待一寸寸升起、又一寸寸滑逝的阳光。等待变化。
  房里经常有吵闹的声音。久赌晚归的父亲坐在餐桌前孤独的用餐,母亲在争吵后,脸色澹澹,坐在晒干了的一家六口的衣服前,低头折叠。谁也不敢多看父亲一眼,兄妹围着低矮的圆桌做功课,他们知道父亲赌输钱。天色昏暗。他们用沉默对抗昏暗,对抗已来的风雨或静息的波浪。恐惧在沉默中滋生,未来,像一根长长的鞭子,在她心中,成为威胁。
  父亲开心的时候,就像窗外斜射的阳光,把窄小的斗室照得生气蓬勃。他和母亲谈工作同事,谈趣闻,谈一只破了洞的锅子应拿去哪里修补。她以为幸福指日可待。但多年后,她了解自己始终错觉,斜射窗口的阳光,总是迅速移位。
  父亲发生车祸,病在床上及往后的日子,是个黑洞,她除了读书,没有表示太多意见,但她心里设计了一百种逃家的方式。那个为生活奔波的母亲,传递给她隐忍的信息。她如果离家,她就一文不值了。受苦最深的母亲,尚且撑张羽翼做为家的庇荫,她如何有理由逃脱。
  祥春退伍前半年,母亲突然不做事了。她说她再也不去货柜场。母亲整天在家里,不断的清洗一切,琐琐碎碎的东西,不断和以体弱为借口、懒于工作的父亲讲话。他们不再争吵父亲发脾气时,母亲不是闭嘴不再谈论,就是走出家门,她展现了气定神闲的包容力。父亲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他问她为什么放学后就躲到自己房间,他躺在床上喃喃自语:「久病无孝子。」所有的孩子似乎都和他对立。所有的孩子在他面前都不再讲话。
  有段时间,她不再读书,就是联考前那段日子,她希望自己不如考不上学校,和祥春一起为家里日渐负债的经济负起责任。在那半年里,她变得漫不经心,对所有事。祥春从台北回来,看见她学校模拟考成绩单,问她:「我牺牲自己的学业,如果成就不了你,我何必当初?」那天,他把手上一瓶刚饮尽的可乐罐头捏成一团歪扭的废物,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下弧线,她从没有看过他那么严肃。祥春是一条无形的鞭子,在她颓丧将失去自己时,一鞭将她抽醒。
  现在,她在这里,脱离了家里十几年来给她的阴影,但也发现,无论做了什么事,过去的阴影像那去了再来的浪,一波一波没有止息。浪注定要来拍打着岸边。
  她在那里吹着缭绕低切的琴音。铜像前的车道偶尔有汽机车行驶的声音,短暂的马达声,横逆扬起后,去远。没有谁会注意她的琴声,他们是急于路过的人。过于刚烈的喧杂声淹盖一切,反而使她温柔的琴音得以找到隐密的宣泄处。
  8
  考完试那天,如珍在祥浩桌上留了一张条子,写着:「我去登山社,和梁兄他们共同庆祝考试结束,你有空也来。」
  祥浩其实一早就考完最后一堂课,那是一堂英文的口试,外籍教授坐在讲堂上,学生轮流向前和他对话,他问家庭,问平时读哪些课外书,问喜欢哪些运动,问最喜欢的作家……无非是考英文听说的能力。祥浩上前应答了三分钟就结束了期中考周的最后一堂了。她去图书馆看了些书,也借了几本书,正想拿来打发考后的下午。看见如珍留的条子,若是平时,她并无兴趣去社办中心,但今日,她读了数次条子,心中若有所待。终于阖上刚借来的书籍,往社办中心去。
  午后时分,社办中心已然恢复生气,中间通道摆了数张海报纸,不同社团的同学或蹲或跪,蹲挤着制作海报。楼上传来国乐社在活动中心演练的乐音,挣挣琮琮的音韵,使楼下这些赶制海报的活动显得异常热闹。油墨的味道把整个通道都浸湿了,湿在五颜六色的绚丽异彩里。古迹社办前正在举办一场拓碑观摩,一群人围在一块小小的复制碑前看学长示范拓碑过程,馨香的墨水味混合在这一片绚丽的色彩里。祥浩尚不及看遍通道内里,途经登山社,正见梁铭在对七八名登山社员讲话,梁铭面向门,两人四眼交接,祥浩无可拒绝那眼光,向门里走进,这一群人的眼光随梁铭眼光的转移,全回过头来注视祥浩。
  桌上摆满零食和饮料,酱瓜子甘醇的味道和牛腱的辛辣味加深钉满纸张的室内的凌乱感,如珍神色怏怏托脸抵着会议桌,手上握住一罐啤酒,半个肩膀斜靠在桌面上。
  梁铭向其他人介绍祥浩,说她是即将加入的登山社员。祥浩走到如珍身边。如珍无精打采看着她。自从那把嫩黄边眼镜给浪卷走后,如珍戴了隐形眼镜,秀挺的鼻子再无遮挡,她的眼睛愈加灵秀清亮,但这时,像困倦已极的懒狗似的,眼睑半垂。她原以为如珍来此寻乐。
  「欢迎你第一次来我们社办,真是请都请不来。」梁铭笑得唇嘴上扬,毫无掩饰,为她拨过来零食和饮料。别的社员也跟她打招呼。几个人出去了,又几个人进来了。她发现他们只是闲聊。或者说,来听梁铭的指示。
  梁铭说,他们要开始簿画寒假去登大霸尖山,去之前,要请曾去过的登山老手来讲习,要草拟路线图,要先为新社员多办一天的登山活动,做为暖身,训练新社员登山常识和技巧。
  新社员围到梁铭手上摊开的资料前,是一页页的登山地形图,不同的海拔高度围成圈,标出形势。
  祥浩凑近如珍,问:「怎么了?」
  她们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两人不在室内。
  「不知道,原是很高兴来的,来了就没有预期的高兴了。」
  「是因为谁没来吗?」
  「你不该这么聪明。」
  「你脸色不好,最好回寝室休息。」
  「我再待一会儿就走。」
  梁铭还在那儿讨论,祥浩悄悄走了出来,她往通道的底部走。她的眼光不自觉往角落的校刊社望去。大开的门内人影隐约。她了解如珍期待的心情。虽然不确定了解得多深,但揣测那必如掉了一根针,想捡起来,非捡起来不可。她绕过满地的海报和那些制作海报的人,她走进校刊社。
  一位头发垢乱的高年级男生坐在长方形桌最重要的位置,她轻易了解他的地位。那个男生严肃,没有一丝笑纹。侧边坐了另一位男生,削瘦,抽烟,低头看书。有两三位女生正在聊天,其中一位因看到一只蟑螂爬在一叠崭新的稿纸上而发出聒噪刺耳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