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15:02      字数:3240
  她在师大那站下车,沿着祥春给的指示,在附近寻找地址。走过一个凌乱的市集,在成群的日式房子后巷,一排崭新的大楼立在巷底。她一步步走向巷底,在黄昏人潮来临之前,巷子静静的传来几阵机器锯木声。是新大楼楼下几家店面在施工装潢。
  她站在其中一家敞开的门口。
  店内三名施工人员,祥春背对着她,半跪在地上以细砂纸搓磨一块饰板的图形弯角,手臂在闷热的空气中频率性来回,露出一条条结实的肌肉。那半跪的背影在一袭黑衫下,显得苍劲有力,却是清寂孤孑。她入内唤他,祥春回过头来,放下手边工作,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你来了!」祥春把沾满屑灰的手放在牛仔裤上拍了两下。另外两名施工的年轻人缓下工作,频频向祥浩张望。
  「这是我妹妹。」他语气透露骄傲。搬了圆凳给祥浩。又从一个纸盒上抄起一罐汽水,嫌自己手脏弄污罐子,找来一条毛巾擦净了罐身才递给祥浩。
  「倒像客人了。」祥浩接过汽水,看到祥春额上窜下一条汗水直往胸前淌,她顿时失去喝的意识。
  两人各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墙上一盏临时挂起的工作灯,把两人眼里互相寻找对方脸上表情的眼光照露无遗。祥春先问:「上来这几天还适应吧?」
  祥浩问:「你一个人在外……」底下没言没语,眼里闪动的那盏工作灯缩影在眼中膨胀。
  「儍妹妹,每个人都要做点事的,这是我的工作,我很喜欢。一个人住外头,习惯就好。你现在不也一个人生活了。」祥春又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灰,好像除了这些事,他不知道做什么。黑色t恤已经洗得泛白,木屑灰在上面画了凌乱的图案。
  祥浩告诉他,一切都很好,比她想象的好。祥春问她怎么个好法。她说,风景好,课程新鲜,年轻人穿梭校园,活力十足。他点点头,眼睛注视脚尖,没有说话。她没有告诉他通宵夜谈与舞会的事。
  他过去帮忙两名助手把四只橱柜架到墙上,交代了一些事,就和祥浩走出店铺。强力胶的味道与新木的辛辣味在逐渐降下的暮色中,渐渐淡去。他们的身影离开巷子,又走入另一条巷子。在狭窄的城市,狭窄的街弄,与成群过街的人簇拥,在楼群与人群的挤迫下,个人是那么眇小。祥浩突然感到失落,两兄妹得走在这些局促的楼间与交错凌乱的街弄里。生命必然在哪里发生大转变。他们曾在空旷的郷間與河為伍,与日月同起共眠,在一望无际的盐田间迎风晒日,而后却得在城市里接受越来越壅塞的空间,接受随着生长而来的生存压力。祥春长期弯腰刨木,背脊略驼,岁月与生活的磨难不曾同情过谁。
  他们来到一栋旧式的二楼建筑,楼低矮、瓷砖脱落,预防宵小的铁窗漆色斑驳,铁锈嵌在支条上。那扇改装过的铝合金大门是唯一耀眼的装置。门内有个小小的客厅,一架用以排遣无聊时光的电视。厨房阴暗,无锅无灶,一层灰在阴暗的台架上,没有光泽。
  祥春扭亮一楼往二楼楼梯间一盏荧弱的通道灯。磨石地板已然失去油亮的光鲜外衣,他们的脚印覆盖地板老旧的容颜。登上二楼,窗口的亮光透向走道,三间房。祥春说,三个男人,一人一间,另外两个就是刚才在店里看见的两名小助手,都是等着服兵役的年龄,离家的孩子,共居在这里,习惯老屋的安静朴素,外面世界就显得过于繁华。
  「年轻人怎可能一直关在这个朴素的地方?」
  「他们顶乖,没工作就回家去了。」
  你呢?祥浩心里马上浮起这样的疑问,她的眼神与祥春接触,他眼里孤寂冷静的寒光刺痛她。她该知道答案。
  祥春去沐浴,她坐在房内等他。远远的喇叭声、车啸声,没有静息。薄阳在走道上,一寸寸减低亮度。长日将尽,而市嚣不息。在城市里坐看日尽,她突然感到时间流逝的威胁,祥春从人伍服役到退伍北上,兄妹见面次数极少,即已匆匆三年,她由少女长成,而祥春长出的结实肌肉透露男子气概。她怎能坐等时间流逝,徒然感伤日子的变化。她动手整理祥春卧室,把枯等的时间填满,把对长兄的爱,透过指间的动作传达。
  一床、一椅、一桌,一面自制的衣橱,所有衣物放进去还占不到一半容量。祥春是这样苛待自己。她回过头,祥春倚在门边,说:「走,带你去吃饭。你这几天一定没好好吃。」
  「我室友待我极好。」她把如珍的亲切告诉了他,当哥哥的好像稍微放了心,脸上浮起释然的笑。
  往餐厅的路上,祥春买了两个便当,绕到刚才工作的店铺,将那两个便当交给肋手。助手坐在木屑灰中,就着亮黄的工作灯吃起便当,年轻的脸庞,饥饿的吃饭声,灯光下额头浮起的青筋。数年前,祥春应该也有那样一张年轻的脸庞,在灯光下,饥饿的吃着便当。
  「如果我不来,你还会继续在店里工作。」
  「工作必须按期限完成,装潢绝对讲究完工信用。我们通常日夜赶工。」
  「我耽误了你的工作。可是我希望你不必昼夜都在那堆木材间工作。」
  「工作也有乐趣的,就像你读书。」
  「你的老板不来吗?」
  「他同时有几个工程,这个工程我负责,一切支出向他报账就是了。」
  装潢工作不固定,有时忙碌,有时无事可做,无事的时候,祥春如何打发时间?她虽有这样的疑问,但她不问他,除非他自己讲。他是个自由的人,他也是个成熟的人,他有权利运用他的时间,不需告诉任何人。
  那晚临别,祥春要送她回淡水,她不肯,只让他送到车站月台。祥春问她:「中秋节快到了,你会不会回家?」
  「才北上,不想马上回去。你呢?」
  「你不回去,我自然得回去。」
  她没有问他要在家停留多久。火车在远处鸣笛预示进站,月台上的人急拥到轨道边,祥春拿出几张钞票交到她手上。说:「留着用。」
  她把钞票推回去。
  「暂时够用。」她说。
  两人推挤间,祥春把钞票塞入了她的背包。火车开驶的笛声催响,她站在车窗内望着祥春的身影在月台苍白冷漠的灯光下逐渐变小。眼眶突然觉得很热。和夏夜的闷热一样,在全身蔓延。
  5
  大一的课程,一学期修二十几个学分,虽是四年里最吃重的,仍有许多空堂的时间可以利用,校园处处可见社团活动与招生海报。活动中心前,社团整日摆摊子,叫叫嚷嚷,学姐学长坐镇摊位,鼓吹新人加入社团。九月底的校园,仍若初秋,夏天的绿意不去,这湿润的依海小镇,树梢长青,四季各有花开,满园绿树红花与那色彩纷呈的海报相映成趣。
  她与如珍同在文学院上课,为了课程之不同,有时在别的教室上课,如珍有更多机会在宫灯道的中国式建筑教室,那儿符合中文系典雅的气味。她和如珍各自忙着自己的课业,白天鲜少机会碰面。
  这天,祥浩结束早上的两堂课,打算回宿舍给旧日同学写信再接下午的两堂课。脚步姗珊穿过活动中心,中心前的社团招生热潮仍炽,几十个社团的招生活动,使人眼花缭乱,祥浩左顾右盼看海报,突地有人唤她。
  她循那声音望去。
  是如珍和梁铭,站在登山社的摊位前向她微笑。
  「祥浩,过来,来参加登山社!」如珍扯着亢奋的嗓子,过来把她拉到摊位前。
  她跟梁铭打招呼,梁铭鼻梁上的方框眼镜使高大魁梧的身材更显庄重持稳。自初次见面夜谈后,这是第二次见面。几天里,她曾试着回想他的容颜,但除了他的声音,她对他的容颜无所记忆,犹如一张白纸。而她北上的第一夜,与这容颜如白纸般难以记忆的男子倾谈至破晓。现在这男子站在她面前,与她相望。她再一次看见他的容颜,彷如看见初来那天的自己。对四周环境充满无知的新鲜感。
  「开学都好吗?」梁铭问。
  「没有问题。教室都搞清楚了。」
  如珍递过来一张登山社招生简章,说:「粱兄是新任社长,我来帮他拉社员。你看,我是最好的活广告,人这么矮,也能参加登山社,上学期和他们一起去走中横的山脉,走了三天两夜。祥浩,你来吧,梁兄很会照顾社员,每次到了山上,都是他替大家做稀饭吃。你知道山上压力小,水不容易煮开,梁兄很有耐心的守着炉子拓火。找你的同学一起来参加,爬山再健康不过了。」
  如珍似乎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她甩着头说话,将宣传单递给每一位路过的同学。好奇的新生靠近摊位,她用同样的理由将梁铭当作社团的正字标记推介给他们。梁铭的眼光却不曾离开祥浩,也似乎不曾关心如珍那串招收社员的语汇。他探询祥浩那对幽黑的眼眸,用极轻的声音问她:「吃过中饭没?要不要一起去吃。」
  忙着招生的如珍耳尖,用手肘推了推梁铭,说:「那你们去吃吧,我留守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