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
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15:02 字数:3307
「玉珍婶怎会赖你?伊婴仔滚下来时你怎会在身边?」
「伊每天去菜市场、煮饭或去找邻居时就叫我替伊看顾婴仔。」
原来玉珍别有用心,不但没看顾祥浩,反而要小小的祥浩替她看婴仔。
当晚,明月将祥浩带至码头,深夜十一点才回到家来。明月轻声跟庆生说了原委,不想庆生却是不在乎,他说:「孩子在厝无事,替伊看婴仔也不过分。」
「可是伊不该打祥浩,婴仔是自己滚落地的。」
庆生虽心疼祥浩挨打,却因赌博到深夜,精神疲倦,无法顾理,埋头就睡。明月却是辗转难眠,心事重重,祥浩本是安静乖巧,不喜烦人的小孩,近日不但心浮气躁,夜间更是噩梦连连,若非今天知道了这件事,她倒忽略了祥浩的异样。
过了几天,这艘船的工作收了尾,下午四点不到明月就回到家,自行车一骑进巷子口,却见玉珍的先生坐在门口和祥浩玩,抱起她亲她面颊抚她肩胸,明月止不住震惊与愤怒,快速踩着踏板,停了车,一把抢过祥浩,抱在怀里,两眼气虎虎瞪着眼前这位三角眼的男人问:「你在干啥?」
「和祥浩玩,伊甲意。」
「免了,多谢你好意,下次别让我看见你碰伊。」
那男人要追究,明月理也不理,抱了祥浩进房,问她:「阿叔常亲你?」
祥浩点头。
「怎不跟妈讲?伊有没有对你怎样?」
「伊亲我的脸,摸我的头。」
明月心头放了下来,可是她决定了,要把祥浩送回乡下,祥浩太漂亮了,无论把她放在家里或带去码头都令人担心,不如让她回乡下再住一年,将来读书进了学校,有老师看管再把她带来。
她跟庆生说:「玉珍的尪手脚不干净,祥浩得暂时带回村里。」
庆生随手抓起一根棍子,要冲出去:「干,我去打死伊。」他不能容忍男人占这小女孩的便宜。明月抓回他,说:「不行,事情过了就好,闹大了,万一传得不好听,人家会误会。幸好祥浩没有伤害,若不是早发现,谁知那人会做出啥事?」
庆生放回棍子,却难泄心头恨,望着熟睡的祥浩,这张漂亮的脸蛋已经惹出麻烦了,他又喜又惊,喜的是他的女儿在人前是颗难掩光华的闪烁珍珠,惊的是,漂亮的女子注定要冒风险,他担心别人伤害她。
「这艘船做完,我就送伊回村,明年接伊来时,我们得换个厝住。」明月说。
「不,明天我就送伊走,你在家看顾两个大的。我回来就去找厝。」
明月一只手环住庆生的胸怀,温热的感觉多令人心神欲醉。──庆生,庆生,你纵然爱赌,纵然对我时喜时怒,可是你对祥浩是真的好,谢谢你,感谢你为祥浩付出的关怀和爱意──。明月将庆生楼得更紧,似乎这是一股安抚她、保护她的力量。
3
炎炎仲夏,雨期刚过,田上的盐像一丛丛争相怒放的白花,忙在暖阳乍现时吐蕊比艳。勤奋的晒盐人形容自己的骨头在雨季里发了霉,日头一出来就得赶紧来盐田把骨头晒干,老了才不会呻苦病痛。
今年雨期按时来按时去,没有拖入秋,才能夏日一到就满地雪白银亮。大方站在自家盐田上,看着父母依然一身收盐人打扮,安分地做着同样的动作,这动作从年轻到老,竟然可以做几十年。六年的时光似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脸上同样是晒盐人惯有的黧黑,同样是收盐担盐的矫健身手,同样是一双布鞋一顶斗笠,啊,这故乡,这他曾日夜相亲的土地与盐田,是这样熟悉又陌生,他原是属于这里,出去了六年再回来,却怕碰触一支扁担一个畚箕,这方盐田上他曾做了多少年的梦,梦想着不远处盐田上那个勤劳美丽的少女身影。他怕,他怕一站上田里工作就会情不自禁感怀过去,他只是站在泥台上陪着父母,陪着这对他睽违六年,日夜思念独子的父母,可是眼尾却仍不自觉要往明月家的盐田望去,那里除了一只白鹭鸶漫步外空无人影。
独子返乡,父母的喜悦掩不住,光敏夫妇连收盐都是满面笑容,母亲时时注意大方,儿子在身旁真令人欢心,以前这几块田都靠他,自他走后,两夫妇做不来,让出一半给人家,现在他回来,少少几块田当然也不需他做。她想:伊现在已是都市人,做不来盐田的苦工了。她劝他:「憨囝仔,不要站这里晒日头,带婉惠去四处走走,伊一嫁你就跟你去都市,对我们村内不熟。」
光敏在一旁说:「大方昨天才回来,总是会想念盐田,让伊在这里站站有啥要紧。」他欢喜,想要儿子多在身边做伴。
「阿爸,」大方问:「知先叔伊们那块盐田还有没有人晒?怎不见人来收盐。」
「有啦,伊们明辉和明婵在晒,可是明辉没啥兴趣,拢歇到盐要满了才来收,有时你知先叔回来也会来帮帮忙。」
那明月和庆生呢?他满脸狐疑想问,却又不愿父母看出他的任何异样,他相信他现在脸上必定是严肃又怪异,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明月的身影有一天会在盐田上消失,过去六年,他一想到她就想到这片盐田,他相信她还在这白纷纷的盐田上工作着,他以为她总会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探望,他不愿相信过去六年的想象原是错误。
大方在附近泥台上闲逛以压抑起伏的情绪,他想不到明月的消息仍让他心波荡漾,然而坚持六年才回乡为的不就是要明月看着他的成功?明月在哪里?他数次走到父母身边想直截了当问了,又怕心急的表情会令他们觉得太突兀。明月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痛苦、甜蜜、珍贵的秘密,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让他泄露一点点他对她的感情。
他走到学校来,一排崭新的校舍横阻马路,昨日黄昏,他搭最后一班客运车入村,一翻过桥头小坡,这栋校舍成了最明显的进村标志,他心觉纳闷,问了司机才知那是村子的小学,这是村人盼望了多久才有的小学。这村子改变了,六年的光阴足以令许多事从无到有,可以令一棵幼苗长成大树,他竟已离开六年了,当年出去是一对夫妻,今时回来身旁多了一对儿女,时光怎不令人惊讶?
校园右方一排榕树前有四五个秋千架,大方走到第三棵榕树,不觉惊心,这棵树的枝叶已快和第二棵连接,六年真有这么久?
六七个小朋友在秋千架上荡秋千,他们看起来都是二三年级的孩子,离秋千远一点的地方有两三个小女生在捏泥土,把泥土捏成碗状、盘状、杓状,及各式桌子椅子。这是他小时候那些女生们爱玩的游戏,想不到还流传至今,他想回家带两名儿女来这里和小朋友玩,让儿女尝尝与土地相亲的滋味。他从这三名小女生身边走过,这时其中一名小女生站了起来,手里捧了一只碗,匆匆往校舍走廊的水龙头走去。──哦,没有错,不会错,伊一定是明月的女儿,一模一样的鼻子眼睛,同样俏皮诱人的嘴唇,同样一副瘦长均匀的骨架和笔直的双腿,明月,你还在村子,不是吗?不会错,这名漂亮的女孩一定是明月的女儿──
他一动也不动注视着这名女孩,看她捧着盛满水的碗,小心翼翼细步走向土堆,眨也不眨一眼盯着那只碗,姿态真美,大方心里赞赏着。她放下碗和小朋友一起把水掺进土里,认真模样好像除了捏泥土外,没有一件事可以打扰她。
大方在她身边蹲下来,问她:「你在捏啥?」
「捏一双筷子,」她合掌夹住一团已和了水的泥土,示范给他看:「你看,这么一直搓,从上往下,到下面比较用力,它就细了。」她展开双掌,一支上圆下尖的泥筷子躺在掌心里,她得意的笑了,这张欢喜的脸多像明月,明月欢喜的时候就是这样娇媚。
「你是谁家的囝仔?」他问。
「你是哪里来的,我没见过你。」她说。
「我也没见过。」其他两名女孩说,好奇的盯着他,这两名女孩看来都比这小女孩大上一两岁。
「我以前也在这里玩泥土的,长大就离开村子了,你们都该叫我大方伯。」
「大方伯。」三名女生异口同声叫过,又埋头捏起泥土。他听了只觉凄然,何时已成了这群孩子的长辈?这群孩子来日成长,自要有他们的故事吧?「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让你猜。」
这女孩难缠,神气眉色根本就是调皮的明月,他禁不住一把抱起她来:「告诉大方伯,你妈妈是不是明月?」
「伊是我妈妈。你怎知?」她沾满泥土的双手捏住他的鼻子,这个陌生人让她欢喜得想碰他。
多可爱的一张脸,这对似曾相识的深浓眉毛把她的双眼烘托得蛊媚动人,她实在胜于明月。
「你几岁?」
「六岁。」
六岁!哦,她就是令他伤心得离开明月的小可恶。这名小可恶双手环着他的颈子,污泥沾上了他的衣领,他不觉脏,她是个令人情不自禁怜惜的小明月,他轻轻在她颊上吻了一下,她也回他一吻,这一幕这一吻,在祥浩小小的脑袋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听他摆布,任他安排她。他说:「你要不要带大方伯去河岸走走?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