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15:01      字数:3312
  知先回头跟村长说:「厢房整理出来,就开始招囝仔来读册。」他想的是,明心明月也该读书认字,转几年嫁了人,养了孩子就无法放心读书。这几年为生活奔波在外,真把她们耽误了。
  冬至那天,私塾果真开起来,明月姐妹和其他村童每天吃过晚饭去庙里上两小时课,读三字经、千字文,回家就写大字,将堂上教的一段,边背边抄下来。不到半年,书上的字已认得九分,姐妹四人大字写得更勤,四处搜寻旧报纸、月历纸、日历纸,一空下来就研墨写字。整整一年里,同样几本书翻来覆去习数遍,知先要孩子们把字义都记熟了,第二年才教他们习书信。
  明月姐妹的母亲阿舍是做不得家事的,嫁来王家三年后,她患上了哮喘的毛病,每每喘得神疲气尽,整天躺在眠床上,渐渐气力弱了,家事都依赖明心明月,她恨自己这身病,把外面好风光尽失,青春徒流,生得四个女儿,没一个儿子可指望。
  私垫上了两年,知先和阿舍添了麟儿,阿舍为生下儿子几乎丧了命,料理新生儿的事落到明心明月身上。知先向盐埕工会领了六格盐田,两女孩都得上盐田帮忙父亲晒盐,下了工回家要洗衣做饭忙一家大小项。渐渐私塾废了学,知先知道两女儿辛苦,也不强求,且这年因是新生麟儿,家庭用项多出许多,他不随船捕鱼,当日城里挣来的钱终会坐吃山空,他决定往后春夏雨季盐田不作时到台北和熟识的朋友做伙踏三轮车,多少有所贴补,也能买较好的药品给阿舍补身子。
  因此次年仲春,他再度提起皮箱走出村口,明心明月来送,两女孩一个长到十六,一个长到十四,都懂得人情世故了,默默站在庙口,好像把父亲的来来去去视为理所当然,又似乎很无奈地接受着。
  知先觉自己人生很是漂泊,阿舍带着病体,只觉人家体贴她不周,未想人家对她的迁就,他对她是责任多于感情,眼前幼女又能体会多少离乡讨取生活的艰辛寂寞况味呢?他拍拍明心的肩,叮咛:「少弟看顾好,我入秋就回来。」说完,头也不回向那小路快步走去。
  十六、十四岁的女孩晒盐,大方每站在自家盐田上看了伊们姐妹身影就要感动莫名。对明心,他是敬佩,对明月,他是爱慕,他对她的注意总是多过别项。他在佳里镇读日制初中时,偶尔回村,一定到知先叔家找明月,毕业时台湾刚光复,家里供不起他继续读书,又是独生子,光敏夫妇舍不得他远离家乡谋生,要他回家来帮忙晒盐。一回村子,就再也无法摆脱明月对他的吸引力,那时明月才八岁,他却可以在这八岁的女孩身上投注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他像个大哥哥般带她抓虾、钓鱼、游泳,两人游玩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全村子。而要到了前两年,他才能明了,明月是他生命中一件贵重的宝物。如今明月十四岁了,懂得矜持,懂得疏远他,也懂得含着羞涩的笑容对待他。每见那笑容,他更想亲之临之,因她是那样笑容里也含情意。
  他在庙里见她俩姐妹送了父亲还往河岸抓鱼,心生无限感佩。他追向她们,只要是明月做的,他都想与她共享劳动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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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在日出日落间流转,知先春往秋回,倏忽四年瞬流。四年于他,秋冬晒盐,春夏踏三轮车,日子没有新鲜稀奇,较有得意的,无非在乡时日,村人多来问诉讼请良时,甚至连婴儿命名都有委托他的,让他感到少年读书终没枉费,手中一卷书,也能替人解疑。阿舍视他却是瞎忙一场,见了人不免抱怨:「了然读那么多册,终归劳碌命,吃气力的。」
  四年于明心明月倒是折磨、是牺牲,也是新鲜。她们代替母亲料理家务,协助父亲晒盐田,如今两人婷婷玉立,一个二十,一个十八,操作的关系,体格都轻瘦敏捷,胸厚腰细,虽然每日吹海风,晒骄阳,和村中少女一样脸上泛着一层古铜色彩,可是这层色彩挡不住明心脸上时而透露的苍白和微弱气息。
  「看来明天日头更艳,只能清早一趟,不如今天多走一趟。」明心担起扁担水桶,交代明月将灶间木柴拿出晒太阳后,就往村外走去。她要去挑水,走一小时路程过桥到邻村的水池汲水,他们这村子地咸,井水无法饮用,平日只拿来洗衣清刷。
  明心的肩头往往清晨五点就担起扁担挑水,水挑回来后倒入蓄水池,吃过明月熬的早饭,若太阳不毒,再挑一趟,挑过了这趟就得上盐田工作。她两边肩头都结着大片厚茧。偶尔明月替代明心挑水,最初是肩头两片瘀紫,水泡四起,多挑几次,也不觉苦了,反觉体力大增。明心灵巧体贴,身为长姐,凡有操劳必先分担,挑水的工作她多抢先做了,加上其他大小事的操劳及饮食的简陋不足,这年夏天她犯胃痛,挑水半路上常因胃气涨到喉口,不得不放下水桶,捧胸干呕。
  这天她又抢着出门挑第二担水,明月按吩咐将屯在灶间的部分木柴拿到院子晒太阳。两个妹妹洗衣裳去了,父亲用过早饭先去巡盐田,三岁幼弟一个人在大厅前玩耍。她一块块排好木柴,待要切野菜饲鸡,身后传来咳嗽声,回头一看,是母亲坐在灶间门边晒暖阳。
  「明心呢?」阿舍问。
  「去担水。」明月很惊讶母亲将平日疏于照顾的头发整齐地盘了一个髻,露出微凸的额头,面上轻扑一层脂粉,口红一点,日常的病态真脱胎换骨了,她那颜容真像大厅堂上的观音,难怪村人都说母亲刚嫁来,美得连神明都要嫉妒,因此才派病体与她。
  「一个女孩子要做这种吃力的工作,都是我没生儿子又拖病害了伊。」明月惯于她的抱怨,她的好奇完全在于母亲的装扮。
  「你阿爸呢?」
  「去巡盐田。」
  「什么?这人这么没记性,大条事情还不如我。」
  「什么事?」明月顺势问。
  母亲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如只寻找标地的秃鹰,锐利而充满审视的意味。她上上下下打量她,说:「你姐妹也不小了,人家十七八岁都抱婴仔了,若不是我这病身,老早把你们嫁了。」她叹了一口气:「哪有女孩子可以一世人在父母身边。」
  明月眼里流露惊惶,不能明白母亲的意思,嫁人的事她想都没想过,村中年轻男女在盐田一起工作,虽则辛苦,但苦中有甜,他们空下来时一起编曲唱歌,大方会吹树叶,他嘴里吹出的每一首曲子都是自编,大家和上词,在黄昏月色下唱着。盐田已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没想有天要因出嫁离开。看着村中姑娘一个个出嫁,她知道那会是什么命运,只有一去不回,永远离开了盐田和家乡的河水,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离开一个没有大方的土地。
  她因想起大方,触动私情,双颊飞红,母亲如鹰的锐眼一搜即着,半带奚落说她:「你是想要早早离开这个厝去找个少奶奶做,较免操劳?还早,你大姐没嫁出去,轮不到你先飞。」
  「我不想嫁。」
  「不嫁人,我养不起姑婆。」
  明月不再跟母亲抬杠下去,入了灶间切野菜。母亲因久病,但凡人家的好意她都要曲解,为了避免不悦,只好把话题打住,母亲却还要怀疑人家嫌弃她。思及此,明月马上望着母亲略显佝偻的背影说:「妈妈,你今天真嫷(漂亮)。」只听到母亲叹一口气,静默了,阳光仿佛在飘,从门槛移到了母亲坐着的小竹椅,母亲新穿的蓝底鞋显得温暖明亮。
  过了一会两位妹妹提着衣裳回来了,一件件晾在庭前竹竿上,母亲挪动身子咳了两声,问明月:「今天是十五没错吧?」
  「没错,晚上月娘就圆了。」她想到自己的名字,觉得每个月的十五这天是属于她的。她是十五月圆时生,父亲给她取名明月,要她为人就像月娘一样清明照人。
  两位妹妹不时回过头,望着母亲窃窃私语,忸怩模样给母亲看到,马上斥责她们:「衫洗得日头要偏西,你们两个跟姐姐不能比。嫁了大的,留了小的有啥用?」说着催促明月去找父亲回来。
  「做啥哩?」
  「做啥?跟伊讲,人客就要来了。」
  「什么人客?」三姐妹同时发问,平静生活里任何来客都令人十分好奇。
  「囝仔人有耳没嘴。等一下人客来,全部给我到房间去不准出来。」
  正说着,父亲回来了,幼弟明辉迎出来,跃进父亲臂弯里。
  「好重,下来。」知先把明辉放下,阿舍问他:「你忘了?」
  「没忘,我不是回来了。」
  明月将父亲拉进灶间,低声说:「阿爸,什么人客要来?」
  「来跟明心提亲的,你准备一锅面条,伊们走一早上的路,惊会肚子饿。」
  父亲说完即入内换干净衣裳,明月终究明白姐妹情分也到了各奔东西的时候,明心二十岁,该是嫁人年龄,往后这个家,她要替明心担待责任。
  她一边下面,不舍之情油然而生,不知要说给什么样的人,希望是个不需多操劳的家庭。远不远呢,若嫁得远,姐妹见面不容易呀。突然两个妹妹来通报,人客来了,有四五个,穿得一身雪亮,但路走得远,汗水满脸,人已到了堂上,和父母说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