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者:莲蝉      更新:2025-09-27 15:01      字数:3134
  阵内不苟言笑,将复印件摊开在地面上。哪怕一字一句地看过去,嘱托中都不曾有一个字与俊介有关。也就是说,他只能从自己父母那里继承财产,而无法拿到多余的东西。
  阵内又问道:“野梅先生,你听清楚了吗?这份赠与文书还需您的亲笔签名。”
  这从天而降的财富并没有打动野梅,他表情飘忽,好像没怎么在听阵内讲话。他事不关己地站起身来,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阵内无法确定,直到房间内传来照料家主的使女的声音。
  “请进。”
  野梅拖着自己的皮箱走进了房间。放在外面,恐怕人翻弄。有时候,他也会为这种小事而纠结万分。
  有些年纪的使女正在用热毛巾擦拭加茂玲人的肢体,后者坐在一把梨木扶手椅上,黑色的长袴挂在脚背上。
  野梅左看右看,还是觉得爷爷的肤色很红润,呼吸平稳而细长,真的倒下了吗?他站在对方跟前,用手推了推对方。
  使女大惊道:“您这是做什么呢?”她连忙摆正轻微移动的身体。
  加茂玲人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深色的眼珠直视着野梅。
  “这不是好好的吗?”野梅睁眼说着瞎话,爷爷保持着同样的坐姿,浑身上下只有眼球和嘴唇微微颤动着。
  使女按耐下心中的古怪,解释道:“老爷有话要对您说,但是需要您靠近他的嘴唇。”
  野梅弯下腰,侧过耳朵去听对方想要对他说的“悄悄话”。那对薄薄的唇瓣打开,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你……不……能……不……有……孩……子……”
  说完这句话,加茂玲人便盯着身前的少年,等待着他的回答。
  野梅缓缓地开口,口中像是念经一般重复着同样的话语,“都怪你,错的人是你,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加茂玲人迎娶了拥有精神分裂症家族病史的寒樱,生下了同样遗传了这一基因的桔子。桔子又遇到了秀介,他们生下了十二岁就开始急性起病的野梅。如果他有孩子的话,这疾病的螺旋将不停继承下去。
  听到这对自己的不停的埋怨,玲人脸上的纹路自由地活动着,最后竟然扭曲成一副苦涩的表情。
  “你……不……是……我的……孩子……呃——”
  加茂玲人一直严苛对待野梅的原因——
  加茂玲人将野梅独自留在东京的原因——
  死了。
  野梅在八岁那年就死了。
  当美桃带着家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只在井里发现了八岁男孩的尸体。他的躯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横亘在井口中央,手脚都折叠成一种惊悚的模样。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脑电波,皮肤泛出死人般的青紫,于是一家三口都被送进了焚化炉中。
  当火苗开始舔舐这具浮肿的身体时,一声啼哭从尸体里冒了出来。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撕开了烧焦的表皮,拿走了「加茂野梅」的名字和他的身世。
  你死了。
  你不是我的孩子。
  你是怪物。
  加茂玲人一直如此看待着他。
  他说,你是怪物啊。他的喉咙里有一把钝刀在搅动,让他无法正常地发声。
  野梅看向使女,“你出去吧。”
  使女仍有犹豫,直见老爷的手指向外弹了弹,使女这才合门离开。
  在这个家中没有任何地位的野梅琢磨着加茂玲人所说的“怪物”二字,他也很难分辨现在的他算是什么东西。他也想拥有健康的身体,也想像普通人那样拥有朋友、上学、工作,度过普通的一生。他总是在藏书库里消耗自己的时间,可他压根就不爱看书,除了书本外,没有人愿意与他沟通交流。
  怪物坐在了房间内的另外一把椅子上,头顶与脚底的地面陡然发生了变化。雪一样的纯白侵染了房间里的一切,无论是桌椅还是床榻,亦或是摆设,全部被这片无垠的白色吞噬了。
  畸形的女神正在酣睡,她身上的面孔睁开了眼睛。
  秀介狭长的眼睛。
  桔子圆溜溜的眼珠。
  他们一齐看向加茂玲人。
  “为什么……做……这……种……事?”他流下了眼泪,还以为是这个怪物吃掉了他的女儿。
  “为什么做这种事?”从野梅口中发出了玲人的声音,平稳得不像是一个问题。
  “我以前在想,为什么爸爸要将我们一家三口全部献身给女神呢?”野梅不理会爷爷,孤独地说着话,“现在我可能明白了,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就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吧。”
  向女神献身的第一千二百名信徒将获得新生,如果当时野梅先逝世的话,那这第一千二百个人的名额就属于他的父亲或母亲,与女神融为一体,就意味着得到改变命运的机会。
  加茂玲人无法理解野梅所说的话,他是看不见野梅眼中世界的平凡人。
  野梅是咒术师眼中的凡人。
  咒术师是野梅眼中的凡人。
  唯有像剥开洋葱般层层撕裂表皮,才能走进他的内心。
  安息的女神醒来了,她的触角向着此处蔓延攀升,而后温柔地抱住了无法动弹的加茂玲人。
  咔嚓!
  他的灵魂骨折了。
  休憩的一刻钟结束了。
  野梅打开爷爷的眼皮,瞳孔比之前更加浑浊。他的手指不停地哆嗦着,就像野梅发病时的模样。
  “我走了。”他重新抓起自己的皮箱,里面只有一些轻薄的换洗衣物与夹克外套。秋夜时而寒冷,而他不知道要在京都停留几天。
  阵内还在廊前静候,野梅朝他伸出手,讨要赠与协议的原件与复印件。
  一旦签下这份协议,他未来的人生将会和那个叫做无惨的孩子绑定在一起。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结婚,意味着要和某个人一辈子在一起。野梅颈间的项链随风摇晃着,「秀介」与「桔梗」名字的刻印在阳光下反着微光。
  在下笔前,他终于想起了故事的另一个主角。那男孩仍然跪坐在一旁,眉头皱得很紧,其他人的争吵只让他感到阵阵厌恶。
  对野梅来说,结婚就代表着永远。
  一个精神病患者。
  一个不受重视的养子。
  他们的处境很相似啊。
  笔尖在签字栏处形成一个深深的墨点,晕染着纸张,渗透至它的另一面。
  “怎么了?”阵内不解,“是还有什么疑问吗?”
  野梅缓过神来,他看向眼前的场景,俊介与悠斗正很恨地看向他,叔父们也一个个争执得面红耳赤,他又感到孤独了。“爸爸”“妈妈”的鬼魂们依赖在他的身旁,野梅这才重获新生。
  “不,”他失落地说:“下次再说吧。”
  阵内平淡的语气中仿佛藏着蛊惑,“只要签下这个名字,你就不用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
  野梅垂下了眼睛,他有时像十六岁,有时又像六十岁,不安的疲惫就藏在他的眼睛里。
  作为消灭「河月车站」内一切怪物的代价,他从白川那儿拿走了复仇之心,现在他心中的火已经燃尽了。
  “我累了。”
  第60章
  加茂野梅一个人去了京都的清水寺, 围绕着清水舞台的枫叶群们青脆得让人意识不到早秋的到来,有几位客人遗憾地说, 清闲的季节风景不好,红枫盛状日舞台又被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想要见识到要最美丽的风景,得在新年的那个月前来才行。”门客对野梅说。
  离新年还有三个月之久,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的话,再多的时间也不过是指间沙砾。
  在附近的旅馆里停留了两日后,野梅才决定回家。海椎湾的房子已经空置了好几年, 他所在的住宅也被遗弃了四个月之久。想到屋内的家具恐怕已经落满灰尘,门前的池塘更是浑浊到让人无法直视的模样,便生出一种兜兜转转,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怅然。
  打开庭院前用于阻拦外人是雕花木门,野梅被院落里一把斜放的扫帚吸引了目光。
  搬去鲛岛公寓前, 他分明记得有把打扫的工具收拾起来。
  一双毛茸茸的大脚哼哧哼哧地拖着棉布被褥出门洗晒,因为在尘封的柜子里放置得太久而散发出一种宛如花生味的陈旧气味, 野梅远远地就闻到了那种气息。
  “朗尼——”野梅的皮箱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拖行声,他的玩偶家人无法松开怀里的被褥,两三步以后便跌倒在地面上。它的脑袋埋在棉被里,整个正面都与石子路亲密接触着。
  野梅艰难地将倒地不起的欢乐布朗尼扶了起来, 它嘴唇上的刺绣向下弯着, 显示着当事熊心中的不快乐。野梅迅速地抱了抱他, 双手拢着软绵绵的身体,让他一瞬间回到了孩提时代。
  朗尼无法说话, 它失去了声音。
  这都是因为它的外置大脑出逃了。
  长长的手臂给予了野梅同样的拥抱,被褥中的老花生气味冲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