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44节
作者:陆白薇      更新:2025-07-14 18:05      字数:3771
  第六十一章 屠龙(三)
  于县令的家位于县城西北方向,三进院子,并东西两个跨院。
  大门两处的石狮子,建造大小和用材上,已经远超出规格,并不是一个小小县令所能担得起的。
  护卫将许锦之他们才送进门,众人就看到一着深色长袍的老者,伫立在庭院中央,似乎等待已久。
  “老朽乃于县令家中管家,姓葛,单名一个衍字。”老管家白发苍苍,双目古井无波。
  “后院住着女眷,多有不便,只能请几位前院歇息了。好在,家中有一单独的跨院还空着,老朽已经命人打扫过了。诸位请随我来。”葛管家转身,前头带路。
  众人紧跟其后,踏入一间似乎确实许久无人入住的小院子。
  小院子的大门已经斑驳不堪,门上漆皮剥落,铁环生锈。院子内杂草丛生,地面铺设的青石板已经被草根顶起,坑洼不平。几棵高大的槐树枝叶茂密,但无人修剪,枝条横生。
  “饭菜老朽已经安排下去了,待会儿下人就给各位端到院中来。于县令公务繁忙,怕是不能陪各位用晚饭了。”葛管家恭敬道。
  “无妨,有劳葛管家了。”许锦之回道。
  “老朽就住在跨院前的耳房中,若有事,各位可随时叫我。老朽告辞。”说完,葛管家便退出院子。
  “这老头儿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看着倒比于县令跟他那个属下靠谱。”于郄随口评了一句后,便提着行囊进屋。
  许锦之目送管家离开,也寻了间空屋进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内部别有洞天——
  窗下,摆着两口大水缸和香炉。
  香炉内燃着的香料,竟是龙涎香;水缸内,一半是水,一半是冰。清风拂过,凉意四下蔓延开来。
  人在房中,竟是感受不到一丝暑意。
  房间内的家具多为紫檀木,雕工精细。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再往里走,是一张崭新的竹榻,榻上的锦衾,亦是簇新的。
  院子小,所有的房间都算不上隔音。
  许锦之站在屋中,都能听到隔壁几个千牛卫,刻意压着嗓子的惊呼声。
  他挺能感同身受,毕竟,一路跋山涉水,又在山寨里过了那么些时日,眼下能住在这样的地方,简直是种莫大的惊喜。
  大家都太累了,很想有松软的床榻,能好好儿睡上一觉。
  只是,许锦之一想到外头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再对比眼前的软榻高枕,心中无半分欣喜。
  在屋中静坐一会儿,就有下人拎着食盒来敲门。
  水盆羊肉、槐叶冷淘、扁豆汤、蒸鲤鱼,并两份冰雪冷元子。
  有荤有素有汤,连甜品也没缺。
  许锦之心中不快之际,李渭崖恰巧趁着太阳落山前赶回来。他一进屋子,看到案上的美食,自顾自坐下吃起来。
  直至吃了个半饱,他才发觉许锦之一筷子未动,且脸色难看。
  “你怎么不吃?”李渭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不是还在气于县令贪污的事儿?我知道你心怀天下,但你把自己饿死了,谁来破案?谁来为秦宣抚使伸冤?谁来为这河阳县的百姓叫屈?”
  “来来,这鲤鱼蒸得实在不错,一点都不腥,还保留了鱼的原汁原味。你尝两筷子。”李渭崖夹了两筷子鱼肉到许锦之碗中。
  许锦之冷冷道:“你可知,食用鲤鱼,要打六十大板?”
  “什么?”李渭崖愣住。
  “鲤,同李字,犯了大忌讳。多吃一口,大唐的气运就要弱一点。”许锦之说道。
  李渭崖点点头,但迟疑道:“你们读书人,不是都说什么,什么子不语什么的,反正就是不信神鬼之说。你破案时,不信这些毫无根据的歪门邪道,怎么遇到两条鲤鱼,倒是信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许锦之被他说得怔住。
  “不是吗?”李渭崖放下筷子,“前汉皇帝都姓刘,所以不吃牛,汉朝不还是灭亡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自然规律,哪是人能阻挡得了的。”
  见许锦之面色铁青,李渭崖继续滔滔不绝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说,我不是大唐人,故而对这种事看得淡。但你不是总说,身在局中的人,往往没有身在局外的人看事情清楚嘛。现在这鱼已经杀了,你不吃,也总有别人要吃。再说了,天高皇帝远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们吃了鲤鱼?”
  说完后,李渭崖又毫无心理负担地吃起甜点来。
  许锦之盯着面前被消灭一大半的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说的,既对,也不对。”
  李渭崖看向他。
  “对的部分是,朝代兴替,自有定数,确实非我等凡人所能阻挡的。只是,安史之乱,到底伤了大唐筋骨。如今,圣人与太子再想如何挽回颓势,也再不复当年景象了。”许锦之说到后面,语气里是说不出的伤感。
  李渭崖想要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错的部分就是——吃鲤鱼,违反律法。错,就是错。你吃了,我且饶过你一回。但我是不会吃的。”许锦之说完,动了筷子,却是夹了块羊肉。
  “诶,你可真是顽固。”李渭崖忍不住,说了他一句。
  羊肉放冷了,便起了腥味。许锦之只吃了一块,又用了些槐叶冷面,凉爽香甜,甚是解暑。
  吃完后,二人相对而坐,彼此无言。
  李渭崖率先打破沉默:“不问问我去了这么久,究竟都看到什么了吗?”
  “无非是生灵涂炭,我不愿听。”许锦之拒绝道。
  李渭崖情急之下,拍了两下食案,“我说的是芙蓉楼!我去芙蓉楼给那难民的媳妇儿买吃的,看到里头的达官贵人,不光在吃你说不能吃的鲤鱼,还在吃牛肉、猴脑!有厨子抓着灵猴,给贵人们表演怎么虐猴,那猴子眼睛还骨碌碌四面打转呢,就被人生挖了头骨......”
  “你不要再说了。”许锦之感觉胸口腻腻的,哪里不消化,直泛恶心。
  许锦之不让说,李渭崖却偏要说。
  “我从西边一路走到中原,百姓的苦都是看在眼里的,但再苦,也没有河阳县的百姓苦。”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许锦之心中难受。
  “我买了鱼汤,还有一些羊肉,去到难民家中。那产妇形容憔悴,嘴唇无半点血色。我看着她,就想到自己。我阿娘刚生下我时,是否也是这般颜色。我见不得产妇受苦,所以亲自喂她喝鱼汤。”李渭崖看向许锦之,心中有许多怨气,不是冲他,而是冲着所谓律法,“朝代兴衰,跟百姓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都快饿死了,还要遵守律法,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可是芙蓉楼里,达官贵人们不是吃得很欢快吗?所以,律法约束的只是老百姓,从来不是那些贵人,对吧!”
  许锦之一向善辩,但此刻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一夜,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入眠。
  第六十二章 屠龙(四)
  半夜,许锦之隐约听到有女子唱曲儿的声音。
  “见钱满面喜,无镪从头喝。常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
  女子反反复复哼唱这两句,声音幽怨而沙哑,还带着哭腔,如同铁链来回拖动一般,从房间这一头到另一头,听着诡异极了。
  许锦之下榻,想要出门看看,却怕遭暗算,见李渭崖的剑挂在墙上,想要抽了去。
  可他的手才碰到剑,李渭崖的眼睛便在黑夜中睁开。
  “你要做什么?”李渭崖见他动作,警觉地问。
  “嘘——”许锦之做出噤声的动作,然后指着外面。
  女子唱曲的声音还在继续。
  李渭崖也听到了,他微微皱眉,悄然拔了剑,循着声音的方向,破窗而出,直跃房顶。
  许锦之也跟着推门而出。
  今夜竟有极好的月色,月光如细丝儿一般,穿过稀疏的云层,穿过树枝的缝隙,摇摇晃晃洒在庭院中。
  两名年轻男子,一文一武,一个站在庭院里,一个站在屋顶上。
  哪里还有第三人?
  “可曾发现什么?”许锦之问。
  李渭崖用剑挑起一缕布条,翻下屋顶,递到许锦之面前。
  许锦之细细查看布条,又用手搓了搓,再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轻声道:“是粗布,却有皂角的清香。此女子身份低,但还不愁吃穿,可能是于家的下人,又或是......失了宠的女眷?”
  “大半夜,来我们院子里装神弄鬼,总不是为了吓唬我们一帮大老爷们儿,可能是知道我们的身份,想要......伸冤?”李渭崖只想到这一层可能。
  许锦之微微点头,他也觉得这种推测,最合乎情理。
  于是,他面向四处,朗声道:“何人夜半哭泣?吾乃大理寺少卿,娘子若有难处,不妨现身。”
  除了风吹过大地,惹得槐叶窸窣作响的声音外,再无任何回应。
  “算了,她若真的想说,自己会说的。我们一起回去睡觉吧。”李渭崖打了一声“哈欠”,收剑进屋。
  许锦之站在原地,总觉得哪里不妥。
  思来想去,应该是李渭崖随口那句——“我们,一起,回去,睡觉”,很是不妥。
  他这样不顾忌身份,随口乱说,若是让旁人听见了,还以为——
  就在这时,旧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低沉的响动。
  “谁?”许锦之收起脑中胡思乱想,警觉地看向那道自己开了的院门。
  李渭崖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
  “又怎么了?”他问。
  许锦之目光瞥了瞥院门,李渭崖狐疑地提剑过去,到了院门口时,他猛地推开门——
  几盏红灯笼悬挂在长廊的檐角,夜风轻拂,灯笼随之微微摇晃。除此之外,无一人。
  “别疑神疑鬼了,这门老了,被风吹得自己开了而已。”李渭崖重新将门栓插好,又要回去继续睡。
  许锦之盯着院中的老槐树,幽幽开口道:“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中盯着我们。刚刚你上屋顶,那双眼睛就在盯着你。”
  “是那个唱歌的女人吗?你喊也喊了,她又不出来。明天一早,你问问那个老管家,可能就有线索了。若是想保护那女人,你也可以私下打探。何必这会儿自己吓唬自己呢?”李渭崖不解地问。
  许锦之还想说什么,却在这时闭了嘴。
  他往屋中走去,却一步三回头,盯着大门处,总觉得那大门又会自己打开似的。
  翌日,早上。
  除去随风外,四个千牛卫和阿虎都睡得精神饱满。
  随风跟阿虎一个屋子,阿虎睡觉打呼噜,随风整整一夜都睡不踏实,眼下一片乌青。